【导读】随着中国综合实力的跃升,中国人推动文化建构的热情也持续上升。如何在世界范围内重新定位中国文化,如何通过“过去”与“他者”重新理解中国文化,是具有现实意义的重大命题。
历史学家葛兆光先生认为,要了解现代中国,需要更好地了解传统中国。在文明语境之下,特别是在建构“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时代背景之下,若要更好处理文化与文明的关系,就需要对中国文化传统做更好的梳理与理解。
他借助“文化”与“文明”的分野,理解文化的特殊内涵:其一,“文化”是使民族表现出差异性的东西,而“文明”是使各个民族差异性逐渐减少的东西;其二,“文化”是一种不必特意传授,耳濡目染而获得的性格特征和精神气质,而“文明”是一种需要学习而获得的东西;其三,“文化”往往具有相对稳定性,而“文明”处于运动过程中。那么,什么地方才最深刻地表现中国的自我或特色?他认为,从家庭、家族生发出的国家秩序,奠基于伦理秩序基础之上,这一特征是中国文化的重要标志之一。正是这一传统,建构了文化中国,使得中国人和其他人有着不同的价值标准、生活习惯和精神气质。
他认为,中国文化具有众多特征,在文明语境下重新思考中国文化,就是通过不断地“讲”和认真地“听”,激活民族与个体的记忆、体验和经验,反身体验自己的周围、自己的社会以及自己所熟悉的文化,重建“中国社会与文化”这一常新的大概念。
本文节选自葛兆光著《古代中国文化讲义》,原题为《什么是中国的文化?》,篇幅所限,有删减。仅代表作者观点,特此编发,供诸君参考。
什么是中国的文化?
引子:从“古代”走向“现代”的中国
生活在现代中国的人,当然要了解现代中国的事情,不过,要了解现代中国,可能还是要知道传统的中国。西方人有一句名言,叫做“过去即一个外国”(The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那么,为什么要了解过去或外国呢?其实所谓了解“过去”也好,了解“外国”也好,都是为了了解“现在的中国”。道理很简单,因为你不知道那个过去的中国,你就没法知道现代这个中国怎么个现代法,不知道外国有什么和我们不同的文化习惯、风俗特点,就不知道中国的文化习惯风俗哪些是“中国”的。这就像你不拿个镜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样,不看另一个人就无法知道自己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一样。这就是歌德说的“只知其一,便一无所知”(He who knows one, knows none)。特别是,现在的中国,毕竟是从传统的中国延续过来的。
如果可以回到百年以前来看中国,你就会看到,那个时候的中国,和现在的中国大不一样。举几个例子,人们读的书不是休闲杂志、电脑书籍、报纸漫画,主要还是儒家的古典,以及由这些古典衍生出来的童蒙课本、考试范文,当然也有一些小说、散文和诗歌,但是那主要是士大夫的读物;人获得知识和消息的途径主要不是报纸、广播、电视,而是一些刻印的书本、道听途说的见闻以及乡亲父老的经验传授;人们的社会生活空间主要是在大家族、家乡中进行的,家乡仿佛是一个圆心或者轴心;人们对于地理远近的观念和今天大不相同,从北京到天津就是出了远门了。对于一般人来说,婚、丧、嫁、娶,加上一些年节,以及常常有的驱邪打鬼活动,似乎是最普通的仪式或节日,佛教和道教与人们的生活离得并不远。饮食方面,无论粗细,传统的米饭、面饼、杂粮、小菜加上饮茶,都是主要的东西,吃饭是大事,占了生活中的不少时间。
通常,我们自己不会太注意这些往日生活的记录,因为那个时候的人们意识里会觉得,这很普通,普通得没有仔细记录的必要。倒是外国人到了中国,他们也看到了一个“过去”或者“外国”,他们看到的一些生活场景和他们西方的、近代的生活不一样,所以会很惊诧,会津津乐道,于是就画了好多画,拍了好多照片。现在,通过看很多当时外国人的文字记载和摄影作品,我们可以回过头来看到自己百年前的旧风景。
回首已是百年身:唤回历史记忆
当今天的中国人通过这些旧照片、回忆录来回头看自己这些旧时代的生活时,也觉得有些陌生了。这是因为今天的中国和那时的中国相比有了巨大的变化,很多人都说,20世纪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化的开端是19世纪末。
现在,一般人都会同意当年张之洞的一个说法,自从19世纪近代西洋文明进入中国,使中国经历了一次“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似乎与传统有了“断裂”。举一些身边日常生活中的例子,比如,我们现在的时间观念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因为政府的推动,我们不再用王朝与皇帝的纪年,而改用西洋的公历了,可按照传统的观念,“天不变,道亦不变”,历法改了,这就是“改正朔”一样的天翻地覆。又比如风俗也不一样了,今天我们禁止吸食鸦片、妇女缠足,而且我们变革了旧日的称呼,法律规定了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和自由结婚离婚。我们也渐渐把注意公共卫生和提倡清洁习惯当做文明来提倡,禁止有碍风化的印刷品和广告,而且革除了旧时的礼仪。
民国时期一个叫做包天笑的文人在他的《钏影楼回忆录》里曾经说到,以前北方人就是请安也有很多规矩,做大官的要会旋转式的请安,因为可能有很多下层会围着你,你得回礼,满族妇女则要会请双安,当然见了皇帝还要三叩九拜,“请安请得好,算是风芒、漂亮、边式”。可是到了民国时代,1912年就规定新的《礼制》,男子共五条,在各种场合都是脱帽鞠躬,只是多少略有不同,这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礼节的更改,但也体现了很大的变化,也就是说人与人的关系变化了。
再说语言文字,今天的汉语已经羼入了太多的现代的或西方的新词汇,报纸、信件、说话中有好多“经济”、“自由”、“民主”这些看似相识却意义不同的旧词,也有“意识形态”、“电脑网络”、“某某主义”这些过去从未有过的新词,口语中也越来越多地有了“一般说来”、“因为所以”、“作为我来说”这样的语句,甚至还有“秀”(show)、“酷”(cool)、“WTO”这样的进口词,如果一个百年以前的人还能从坟墓中走出来,就像张艺谋拍的《古今大战秦俑情》中的那个人,他肯定听不懂我们说的话。
今天的中国已经大变,中国拥有了太多的现代城市、现代交通、现代通信。过去我们的生活世界是四合院、园林、农舍,人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要乘牛车、马车,所以从岭南快运荔枝到长安,就得跑死马,成为奢侈的话题,苏轼被贬海南,就不像今天的旅游节目,连林冲发配沧州,一路上也好像远得可以,使董超、薛霸来得及做好些次手脚,而鲁智深得天天护送。至于信件,更比不上“伊妹儿”,所以那个时候的中国人关于空间远近、时间快慢的观念,和今天大不同,今天的人才真的觉得“天涯若比邻”。同样,今天的中国生活已经变得越来越西方化了,麦当劳成了年轻人的favorite,吃饭的观念越来越不同于过去了。就说住罢,现代人与人可能头对脚上下楼住得很近,比旧时代的人与人相邻而居还近,但公寓单元式的住房却使人与人实际隔得很远,过去那种大杂院、村落式的邻里关系已经在城市里消失了。至于大家族,那更是少见了,七妯娌八连襟、堂兄堂弟、姑嫂、舅甥的那种矛盾或融洽,都已经像田园诗时代的旧事情,离我们似乎很遥远了。大家族的亲戚关系已经被小家庭的契约关系所替代,所以旧时中国建立社会秩序的基础,也就是家族关系、家族礼仪和伦理观念,也已经成了过去的故事。
文化与文明:不得不分辨的两个概念
可是,为什么现代还要讲“过去的故事”呢?这一点我们最后再来细说,先说一下“文化”和“文明”的差别。
本来这两个词的差别不是很清楚的,不过,为了下面讨论的方便,我们采取欧洲人伊里亚斯(Norbert Elias, 1897—1990年)在《文明的进程》一书里的说法。第一,我们把“文化”看成是使民族之间表现出差异性的东西,它时时表现着一个民族的自我和特色,而把“文明”看成是使各个民族差异性逐渐减少的那些东西,表现着人类的普遍的行为和成就。换句话说,就是“文化”使各个民族不一样,“文明”使各个民族越来越接近。
第二,我们把“文化”看成是一种不必特意传授,由于耳濡目染就会获得的性格特征和精神气质;而把“文明”看成是一种需要学习才能获得的东西,因而它总是和“有教养”、“有知识”等词语相连。
第三,在某种意义上说,各个民族的“文化”往往是固守的、不变的,它表现出一种对外来文化的抗拒;而“文明”常常是始终在运动的、前进的,表现着殖民和扩张的倾向。也就是说,“文化”与传统有关,表现着过去对现在如影随形的影响,而“文明”与未来有关,表示着将来普遍的趋势和方向。那么,在汉族中国古代的历史和传统中,足以表现出与其他类型的文化不同的究竟是什么呢?
家族与亲情:中国文化的若干侧面
很多人特别是生活在另一文化环境里的异国异族人,如果乍一进入到汉族中国的生活世界,或者在本国突然接触汉族中国移民群,很容易感觉到的是,对于中国人尤其是汉族人来说,血缘所形成的亲族关系和家庭家族中的亲情,是相当重要的和可以依赖的,所谓“血浓于水”这个词就可以形容这种关系,所谓“打虎还需亲兄弟,上阵仍靠父子兵”,也可以说明这种关系和感情的重要。
在前面第二回“从婚礼丧仪想象古代中国”里,我已经详细地说明这一点,即并不是说其他文化圈里的人不重视亲情,而是说在汉族中国,亲缘和亲情不仅表现了个人与家庭、家族的密切关系,而且从中衍生出了整个社会赖以建立的结构和基础。中国的父子夫妻兄弟姐妹等亲族,不仅在名分上要区别得清清楚楚,强调不同名分之间的不同等级,同时又强调不同名分和等级的人们之间,要各安其位,才能和谐相处。而和谐相处的前提,就是“男女有别,上下有序”,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就说,中国和西洋的基本社会单位不同,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各自立在那里,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我在前面已经讲到,古代中国依靠“五服”和“九族”的观念和制度,建立严格而又整齐的家族秩序。其中,最重要的是“父”、“母”或者“夫”、“妻”两姓之间的差别,一定要分清楚,这是“内”和“外”。老话讲“胳膊肘子不能向外拐”,就是说,从道理上说,要偏向同姓的族人或家人,这是大原则。老话又说,“女生外向”,就是说嫁出去的女性,她的立场会倾向于夫家,而夫家是另一姓,所以是向外,因此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说法,这个内外界限非常清楚。
但是,如何使内外沟通、两姓和睦?第一,恰恰是在内外分清的基础上建立关系,通婚使两姓有了亲戚关系,比起没有亲戚关系的家族来说,这两姓之间就比较密切,但是两姓之内,又需要各偏男性姓氏,这样关系就理顺了。第二,古代中国又强调在一个家庭或家族之内,要上下有序,也就是分清上下长幼以建立相互尊重和爱护的关系,父子之间有孝,兄弟之间有悌,兄弟姐妹之间、堂兄弟姐妹之间、表亲之间,甚至同姓一族的人之间,都要有大小上下的次序。大的要爱护小的,长的要照顾幼的,但是小的也要服从大的,幼的也要尊重长的。换句话说,就是按照远近亲疏的不同等级,把家庭、家族、宗族甚至不同姓氏的家族的秩序建立起来,甚至依据这种秩序扩大到整个社会,建立了国家的、社会的秩序。所以,古代中国不仅有家族族长的权威可以笼罩整个家族,干预任何家庭内部的现象,也有“国家”这样把“国”和“家”连在一起的词汇,还有把地方官称为“父母官”的传统。
从家庭、家族到国家,这种秩序叫做“伦理”,“伦”的原意是“水文相次有伦理也”,用在人类身上,就表示社会各种关系有次序、类别、条理。伦理最重要的是分别亲疏远近,《礼记》里面讲有十伦,是鬼神、君臣、父子、贵贱、亲疏、爵赏、夫妇、政事、长幼、上下,几乎把现实的和虚构的关系全囊括了,但主要是在区别父子、远近、亲疏。这是不可以改变的社会秩序,所以《礼记大传》里说“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者也”,就是说这是社会的基本秩序,社会无论怎么变,这是不可以变的,变了就不是“这一个”“古代中国”了。
文化分类:究竟什么是“中国的”文化?
文化的问题相当复杂,上面只是举了一些我觉得重要的例子,并不是想以偏概全,对中国文化作一个完整的论述。
问题是,既然很复杂,那么,究竟什么是中国或者说是汉民族的文化或传统?这里有一点要特别请大家注意,当我们用“中国”或“汉族”这个词作定语,来修饰“文化”或“传统”的时候,我们就要描述一个可以概括它们同一性的特征,这是很困难的。我们知道,人类可以有种种不同的分法,但任何分法都不能深刻和准确地区分“文化”的归属问题。比如,你当然可以从人种分,有黑种人、白种人等,但是这并不能说明问题,汉族为主的中国人种可能是由蒙古和马来两个人种组成的,在历史上还曾经融入了相当多不同种族的血液和基因,流行歌曲中唱的“黑头发,黄皮肤”,看来是说中国人,但是又如何区分出也是“黑头发、黄皮肤”的日本人和韩国人?所以人种或基因并不是根本的区分方法。当然你也可以按照语言来分,讲汉语的就是汉族人,可是并不一定,汉语的使用者中,还有很多其他族裔的人,使用汉字的更是应当包括古代日本和朝鲜,汉字文化圈这一个概念,其实比汉族文化要大,何况在讲汉语的人中间,还有现在很多“少数民族”。
你还可以按照宗教来分,但是宗教更不能区分中国与外国、汉族与其他族群,因为汉族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宗教,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和其他一部分民族共享一个宗教,而另一些人又与其他族群分享一种宗教,甚至一个汉族人可以相信好几种宗教。或者你说,我们可以从地域分,“中国”这个词当然可以包括大部分人,也包括香港、澳门和台湾人,但是,海外的很多华人,他们也认同中国汉族,他们的文化算不算中国文化?所以地域也不能算划分的基本依据。最后,你也许觉得还可以从阶层分,有知识的人和没有知识的人,精英和民众,富人和穷人,我承认,大传统与小传统确实差异很大,但是这种阶层却同属于我们说的“中国文化”。
所以无论“人种”、“语言”、“信仰”、“地域”和“阶层”,都不能和“文化”重叠。那么,文化是什么?既然我们前面说了“文化是表现着一个民族的自我和特色”的东西,那么,在什么地方才最深刻地表现了中国或汉族的自我和特色?
一个比较笼统的说法是:“文化是指一种由历史延续下来,被深深地植根于一个民族心中的,无论何时何地何种阶层都无须思索地信奉和认同,并且在他们的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都会始终表现出来的传统精神。”当然这太抽象了,但是目前我们没有更好的表达和论证的方法,只能说,中国文化建构了一个文化的中国,这个文化中国有一种传统,它使得中国人和其他人有着不一样的价值标准、生活习惯和精神气质。
顺便说一个有趣的笑话,在很多书里都有很多关于不同民族文化特征的比喻和故事,这些故事和比喻不一定准确,不过不妨听一听。其中一个故事说,面对大象,各民族人被要求写出一篇描述性的论文。于是,德国人写的是一厚册《大象在生物学分类中的位置及其哲学意味》;英国人写的是一本《论大象的绅士风度》;法国人写得最薄,是一小册《大象的爱情》,日本人写得最厚,三大册《大象研究资料汇编》;而中国人呢,写的是《象、相、像考》。这当然是玩笑,但是各个文化传统下的人,肯定有相当不同的地方,过去曾经把这种不同称为“民族性”或“国民性”,即英文的nationality,而国民性或民族性,是由于传统积累与熏染的缘故,而同时对这种气质精神不由得有认同感和亲切感,就成了一个民族形成和凝聚的原因,这种传统是每一个人的记忆中自然拥有的东西,也是他们回应变化的环境的时候的天然资源。
本文节选自葛兆光著《古代中国文化讲义》(复旦大学出版社),转自“学人Scholar”,原题为《什么是中国的文化?》,欢迎个人分享,媒体转载请联系版权方。
作者:葛兆光|复旦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