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想法子逃到遥远的地方去,找一个清静的住处,我著书,你作画,与清风为友,与明月为伴,任天塌地陷,我们的爱情永生。”
这是民国时期著名女作家赵清阁,借自己笔下的人物道出的心声。而此番真情吐露的对象,正是鼎鼎有名的文学家老舍。
一遇老舍误终身,赵清阁的心,从遇到他的那一刻,便只为他怦然跳动。但对的人相遇在错的时间,剩下的便只能是无尽的遗憾。
1937年,赵清阁开始在华中图书公司编辑与抗战有关的杂志,名为《弹花》。她与老舍,便是在这时相遇的。
老舍对《弹花》杂志鼎力支持,前后在其中发稿10余篇,大力帮助宣传这一杂志。对于《弹花》的编辑赵清阁,老舍十分欣赏:“流亡到武汉,我认识了许多位文艺界的朋友,清阁女士是其中的一位,那时候,她正为创刊《弹花》终日奔忙。她很瘦弱,可是非常勇敢。”正如子弹中开出的花朵,两人的爱情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绽放了。
老舍为赵清阁这份可贵的勇敢而赞叹、心疼。一有时间,便会询问她的情况,给予她力所能及的关心。他为她的杂志长期供稿,横溢的才华让赵清阁敬佩,细微的关心让赵清阁感动。
爱情自然而然地在同样热爱着文学的两人间蔓延,他们情不自禁地想要更久地呆在彼此身边。
赵清阁
老舍当时在重庆的居住环境十分恶劣,老鼠在家中四处流窜,家装简陋清贫。老舍在家中时常精神萎靡、孤单空虚。
梁实秋去过老舍的家后写道:“房间很小,一床一桌,才可容身。他独自一人,以写作自遣……老舍为人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但是内心却很孤独。”
但赵清阁的出现,让老舍孤独的内心有了温暖的依靠,艰苦的生活也变得津津有味。
老舍曾戏称他的房间为“头昏斋”,呆在屋子里便觉得头昏眼花。
但就是在这“头昏斋”中,两人共同写作、一起畅谈,身处爱人身边之时,便忘记了头昏,丝毫不觉时间流逝,只觉得光阴短暂,不够细细欣赏对方眼底的温柔。
老舍
他们住在了一起,爱情愈演愈烈的同时,才情也在两人交融的灵魂中迸发,他们共同创作了《虎啸》、《桃李春风》等作品,备受文坛瞩目。
一日,赵清阁患阑尾炎住院,老舍便每天前往医院探病,坐在赵清阁的床前陪她聊天,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赵清阁看着如此体贴细致的他,心中柔情翻涌,斯人在旁,只想与君共度余生,携手生命所有时光。
或许相爱之人连病痛都能相互感应,赵清阁出院后不久,老舍也因阑尾炎住进了医院。这次便轮到赵清阁对他日日夜夜地陪伴与守护。
她爱他文字中的才情,懂他语言中的幽默,不仅是爱人,更如同知己,让家人远在外地的老舍欣然快慰。
老舍与胡絜青结婚照
人们曾说,“在抗战时期的重庆,赵清阁的名字常与老舍联系在一起。”然而,这连在一起的姓名,却注定不能以爱人的名义正大光明地出现。
1943年,老舍的夫人胡絜青带着他们的三个孩子从北平去到重庆,找老舍团聚。沉浸在甜蜜爱情中的老舍和赵清阁惊觉,老舍已是有家室、有身份的文人,不能永远这样无名无分地与赵清阁在一起。
慌乱的老舍安排妻子与孩子在别处居住了十余天,等到赵清阁搬走,才将他们接到自己的住处安顿了下来。
其实两人的同居,在当时已是公开的秘密。作为老舍妻子的胡絜青也早已知晓。但她身为三个孩子的母亲,老舍多年来的发妻,并没有选择说破。而是希望丈夫能够自己想通,与这段突如其来的感情告别,回归到家庭当中。
胡絜青
深深爱着赵清阁,却又无法抛弃妻子的老舍,在感情上痛苦地挣扎着。也正是这时,赵清阁创作了《落叶无限愁》。借文中已婚的教授邵环爱上了年轻女画家灿的故事,表达了自己与老舍难舍的情感。
文中那与清风为友,与明月为伴的愿望,对他们来说是难以实现的,同样地,小说中的女画家拒绝了教授放弃家庭与她私奔的请求,与他一别两宽。灿对教授说:“除非我们一起去跳江,才能逃避现实。”
老舍书法
故事中的两人,正是现实中赵清阁与老舍爱情的缩影,也是赵清阁对他们这段感情结局的书写。
她虽一心爱着眼前这个文采斐然、温情脉脉的男子,但这样的他,却是早就已经属于另一个家庭的,属于另一位女人。
她对他的爱虽是“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的坚定不渝,但可惜的是,这份爱已是晚到,已是来迟。
她爱着的他早已与他人许下婚姻的承诺,在老舍与妻子胡絜青结婚之初,他便与胡絜青定下了“约法三章:
第一,要能受苦,能吃窝头,如果天天想坐汽车就别找我。
第二,要能刻苦,学一门专长;
第三,不许吵架,夫妻和和睦睦过日子。”
多年来,胡絜青都遵守着这份约定。
而此时,心已经率先偏离了航向的老舍,实在不忍与一心为家庭付出的妻子诀别。他告诉赵清阁,自己无法狠心抛下这个家,但他同时也舍不得与赵清阁分离。
不久后,赵清阁便在《落叶无限愁》中的结局写道:“邵环倒在泥泞中,落叶寂寞地埋葬了他的灵魂。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便是她给老舍的最终答案。如果不能完全地拥有他,两人彼此全心全意地相依相伴,那么她宁愿在寒风中寂寥地倒下,连同着他们这份错季的爱,一起被时间埋葬。
如此的深爱,怎能忍得与他人的分享。如此的决绝,又怎能经得黑暗的无光。
老舍
既不能正大光明地守在他的身旁,那便无需瑟缩在阴冷的角落,不见天日,难成正果。既不能做他的日光,敞亮呵护,那便决绝远走,不再回头。爱情永生,但相伴已死。赵清阁离开了,离开了这个让她深爱的,却优柔寡断的男人。
看着爱人决绝离去的背影,老舍虽是心如刀割,却无可奈何。曾给赵清阁写过无数动人情书的他,又写下苍凉不舍的一首诗:“风雨八年晦,霜江万叶明。扁舟载酒去,河山无限情。”
或许对于彼时的老舍来说,他还有家庭的陪伴,很高的文学地位,只是离别了一段人生中不合时宜的情感。但对于赵清阁而言,她放弃了挚爱,自行斩断情丝,选择永远离别这段刻骨铭心的情感。
想要离开重庆的她,却又迫于贫困,没有路费,只能留在这个伤心之地,勉强依靠撰写文章与朋友的帮助度日。
一直对赵清阁难以释怀、默默关注的老舍,时常偷偷地给她寄钱,希望能遥远地帮助她。
他终究还是无法做到回到家庭的正轨,心安理得地享受平静的家庭生活,心中对赵清阁的爱意随着她的离去不仅没有减少,反而随着思念与日俱增。
无计可施的他只能选择逃跑。他只身奔赴美国,独自承担着这份难忍的思念与孤独。
老舍在美国的生活比在国内更加艰难。本就拮据贫困的他,作品被人盗译,也没有钱打官司讨回公道,最后还是靠着朋友赛珍珠的帮助,讨回了属于自己的版权。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与心爱之人团聚。他写信给赵清阁,告诉她自己计划在马尼拉买房,请求她与他一起在马尼拉生活。然而赵清阁已经下定决心断了这段感情,她并没有答应老舍的请求。相反地,她给老舍回信,劝他回国继续自己的文学事业。她清楚地知道,老舍回国之后,便是彻底不可能与自己有任何的可能了,但想必,这也是她想要的结局。她告诉老舍,他应当回到祖国,回到自己的家庭。
老舍与家人合影
她是如此深沉地爱过他,但这爱已然成为彼此的负担,成为他生活的阻碍。既如此,她从此能够给他的爱,便只有一封书信:“各据一城,永不相见”。
或许此时这样狠心的诀别,便是她能够给他最后的守护了。从此山重水复,各生悲喜,不复相见。
老舍终于接受了她去意已决的事实,接受了赵清阁与其他许多朋友的劝告,回到了北京,回归了家庭。
回到祖国后,老舍的生活开始步入正轨。他受到组织重用,被选为全国文联主席。子女也因为他的地位名气而得以前往苏联游学,妻子胡絜青也为他的回归感到欣慰,为平稳从容的生活感到安心。
老舍
拜齐白石为师学习作画的胡絜青,沉浸在花草盎然的世界中,不再将老舍曾经的插曲放在心上。
但对于老舍来说,这段感情却是永远难以忘怀的。那个微笑着夸他的诗句的赵清阁远去了,不再回来了,远在另一个城市,自己再也无法触碰她那样明媚的笑容,感受她的气息。他们曾经一起写过那样多的文字,他为她写过那样多的情诗,而今再也不能有了,不会有了。
老舍与学生合影
而赵清阁何尝不是同样如此的痛心失落,离开老舍后,她再未有过任何一段感情,独自在岁月中回味着这份永久的、已然逝去的珍贵。
能够看着老舍的生活有了新的起色,安稳地度日,便是她最后的欣慰了。然而,这仅存的安稳也被命运无情地打破。特殊时期,老舍遭到了迫害。
回到家中的老舍,却并没有获得亲情的安慰。胡絜青带着儿女一同冷落他,对他不闻不问,任由他自己承受着无比的痛苦与煎熬。
或许是还为他当年的背弃而气愤,或许是多年的感情已经消逝,面临困难,老舍的家人没有给予他一丝温暖。
老舍与家人
每日孤苦无依而又备受折磨的他,逐渐失去了生活的希望。赵清阁的离去、事业的一落千丈、家人的漠不关心,老舍破碎的心已经被绝望填满。
一天早上,他将自己沾染着血迹的衣衫和临终信件交给胡絜青,便前往太平湖边,准备沉湖自尽。
他的自戕意图尽管非常显而易见,但家人并没有赶去制止,而是冷眼旁观,在家中任由事态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人们看到,老舍在湖边静坐了许久,有一整个白天,他都一动不动。或许,他是在等待着,家人能够赶来安慰他,给予他哪怕一丝的慰藉与温暖。或许,他在想赵清阁。远在天边的她,再也不可接近了,在生命的彼岸,他们还能否有机会再见?或许,他会回顾审视自己的一生。
老舍书法、胡絜青作画
他一生创作佳作无数,《骆驼祥子》、《茶馆》、《四世同堂》等许多著作都是脍炙人口、备受赞誉的名篇。
朱光潜曾说:“据我接触到的世界文学情报,全世界得到公认的中国新文学家也只有沈从文与老舍。”
在事业上,他已将文学做到了极致。但在感情上,他却是失败的、充满遗憾的。
曾经背叛家庭的他,最终还是没有得到完全的谅解与救赎,在这生死关头,家人没有在意他的死活。
胡絜青作品
而他最终也失去了曾经耳鬓厮磨的知己爱人,失去了那个欣赏他、关怀他、将他的一切视为自己生命的才女赵清阁。
当他坐在太平湖畔,看着流淌的湖水,是否会后悔,当初选择了家庭,而放弃了那个柔情动人的她?
然而这些都并不那么重要了,夜幕降临,如今的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他投入了湖水,投入了赵清阁《落叶无限愁》中,无限凄凉的结局。
其实他并没有选错,出于为人的原则、当年的承诺、出于他当时的身份地位,他回归到家庭中,都是一个最为自然的选择。然而这结局的凄惨,是谁也难以预料的。
蕉叶清新卷月明,
田边苔井晚波生。
村姑汲水自来去,
坐听青蛙断续鸣。
杜鹃峰下杜鹃啼,
碧水东流月向西。
莫道花残春寂寞,
隔宵新笋与檐齐。
老舍为怀念与赵清阁在重庆共同生活所作的诗句,一直悬挂在她家中的客厅。蕉叶青苔的质朴浪漫,早已遥不可及。而今只剩花残寂寞,生死相隔。赵清阁惊闻老舍的死讯,悲从中来,涕泪涟涟。
重庆共度的时光,便填满了她整个心房。此生,她的心中再也装不下其他任何一人。如今,她只能望着他为她所作的诗篇,内心万般凄楚留恋,只能化作泪水,濡湿前胸的衣衫。
晚年的赵清阁,完全回避与老舍有关的任何交流。不提,便不痛吗?并非如此。
世人皆说,老舍与赵清阁之间,有着一段不容亵渎的感情。她在最热烈的爱意中抽身离去,然后以一生为这段感情疗伤。只因难以释怀,才不敢触碰。赵清阁终身未嫁,独自孤单地守护着心中的伤口,岁月也未能抚平她内心的爱与痛楚。
作家杜宣曾深深地为她感到不值:“我原本以为才女高标,洁身自好,是一件至善至美之事;可是看到赵清阁的结局,大受刺激。独身可以,但不要因为一个男人。”
但她从未觉得不值。晨昏一炷香,遥祭三十年。直到生命的尽头,她都在心中深深地念着他的模样。
临终之前,她将老舍曾为她写的80多封情书付之一炬,焚烧殆尽。
终究是大梦一场空,她一生都在等他,一生都在无尽地空等。她并非是真的想在机场等到一艘船,而是身在陆地,却永远紧闭双眼,心中所想的,只有那梦中的船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