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村子

来源:中华大课堂

他们生在现代社会却被排斥在现代文明之外,极度的贫苦使他们只能紧贴着地面卑微地生活,操劳一生临老本该享享清福颐养天年却连体面地活着都难。不知何时,村子渐渐空了,只剩下了丧失劳动能力又没有生活保障的老人和孩子。

有的人白内障严重到失明依然要每天摸摸索索地下地干活,生火做饭;有的人年轻时候劳累过度,老了弯腰驼背,身上痛到他们完全无法躺平;有的人查出癌症后直接放弃治疗回家喝农药自杀;有的人子女都不在身边,自己生活无法自理在家死亡好多天后才被人发现。他们的经历或许各有不同,但是那种麻木又认命的态度却如出一辙。因为在农村,丧失了劳动能力和自理能力的老年人,又没有退休金没有社保没有医保,如果再疾病缠身,那么他们老年的经济来源就只能是依靠子女,生活水平的高低直接取决于子女的数量、子女的经济水平,以及子女是否孝顺。

这些老年人在年轻的时候累死累活在土里刨口吃的,把一个个孩子抚养成人之后还要给孩子盖房子、娶媳妇、看孙子,一旦完成这些人生任务之后,他们好像就变得毫无用处,然后只剩下了等死。更别说没有自理能力需要人照顾、或者生病的那些老人,那更是变成了子女的累赘,不仅子女看来即使他们自己都觉得余生已经没有多少生存价值。农村人老了之后,无论是物质上还是感情上,他们能得到的反馈都少得可怜。

在我国,大多数农民都有着世代相传的最朴素愿望:年轻时辛勤劳动,养儿育女,老了再依靠子女反哺养老,所求不过是子孙满堂,有个善终,则算一生圆满。农村老年人的养老问题,是这个时代的痛点,更是我们应该关注的问题。有一些人在谈到老年人养老问题时都会去怪老年人跟不上时代,怪他们不够勤劳不够聪明不去接触新鲜事物。还有些高高在上的人分析农民穷困的原因,认为他们只是身体勤快,但脑子很懒惰。在他们眼中,似乎每一个农民都可以通过改变认知,来过上更好的生活。可是,生活哪有那么容易。

我出身于农村,我的爷爷是一位非常朴实的农民,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那几亩农田里,他总是在酷暑天扛着锄头去花生、玉米地里除草,闲暇时还要摆弄菜园子去集市上卖菜来维持一家的生计。在寒冬腊月不用种地的时候,我爷爷就会用夏天储藏好的树枝和蒲条编篓子筐子帘子用来换取一家人的过年钱。毫不夸张地说我爷爷是我所知道的最勤劳最能干最聪明最善良最心灵手巧的人,可即使是这样,爷爷一家人的生活还是很穷。根本原因就在于爷爷所降生的时代和家庭决定了他一辈子只能当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就算他有再大的力气再好的脑子也只能用在刨地上。《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有句话:每当你觉得你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你要记住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拥有的那些条件。

我想如果我的爷爷能有幸出生在和平稳定的年代里,出生大城市,哪怕只是一个普通家庭,以他的聪明和勤劳也必定会与农村饥寒交迫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现在的这些农村老年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并不是他们不够勤劳不够勇敢不够聪明,他们只是命不好生而为农民成了时代发展的牺牲品。他们为了改变祖祖辈辈的贫穷落后的命运而加倍地努力生活,但仍然反抗不抗时代和命运罢了,我们有什么理由又有什么脸面去苛责他们呢?爷爷受了一辈子苦,挨了一辈子穷,一生都在为家庭操劳忙碌,从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还要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绝望,这是我们一家人一生的憾事,也是我的父亲每次提起就会流泪的痛处。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我们的国家在这十几年经历了飞速的变革和发展,但是农村老年人的生存却没有得到多大的改善。

首先是他们没有稳定可靠的收入来源,除了国家每个季度发放的那百八十的养老金,他们就只能依靠子女。如果子女不在身边照料,中国农村养老机构的现状可以说是惨不忍睹(根据全国老龄办的数据显示,目前3.3万个农村养老服务机构的261万张床位数面对的是2600多万失能老人。也就是说,全国农村养老机构在最大程度上仅能解决大约 5.2%的老人的养老问题,每千名老人只有2.1张床位。很多公办养老机构现在只收五保户和关系户),单靠老人自己即使有钱他们都花不出去。生活在农村里的老人,取个钱要走好几里路去镇上的银行,农村没有出租车,公交车也只在镇上跑,老年人更不会骑自行车也不会电动车。每次取钱要么自己走一步喘一步地走几公里去镇上,要么就低声下气地拜托街坊邻居。

然后即使有了钱也没有地方消费,农村里没有大商场只有小卖部,采购生活用品要隔几天去一次镇上的集市,让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年人步行几公里去集市,买完再提着东西走几公里回来,这根本就不现实。如果这些留守老年人生了病,那只能去村里的卫生室,头痛感冒卫生室还可以治疗到,稍微大一点的病就完全没有像样的医疗条件。去医院的话又面临着自己去不了,没有人照料陪床的困境,所以这些老人的余生就只剩下吃饭、呼吸和等死。人至暮年,如此悲苦,很多老年人在这种孤独又绝望的困境里选择自我了断。

可是人生这一遭对与这些老年人来说而言意味着什么呢?难道生命到了最后就只能自我了断才是最终归宿吗?他们很多人一生从来都没有走出过农村,吃过的最好的东西就是每年的年夜饭和农村人的红白酒席,所享受过的娱乐活动也只不过是不用忙农活的季节里在村头晒晒太阳,家里的那台电视机或许就是他们与外面的世界唯一的连接。他们生活的如此卑微又顽强,可他们的生命又太过脆弱,太过不重要,而他们以及身边所有人好像又极为自然又或者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点。我曾经问过一个有轻生念头的老年人,为什么会想死呢?老话不是说宁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吗?他告诉我说,他不是想死,只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所以只能死。我听后长久沉默,想劝他不要这么想,生活会一定好起来的,但是根本说不出口,因为生活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难了。他们的苦就在他们生而为人、并以人的生命形态活着的每一天中。他们生在现代社会却被排斥在现代文明之外,极度的贫苦使他们只能紧贴着地面卑微地生活,操劳一生临老本该享享清福颐养天年却连体面地活着都难。

年轻人都出去当了农民工,有的甚至带去了孩子,而村里的学校再也没有了过去的热闹,有的村只剩下了十来名孩子上学,只好几个村的学校合并成一所学校。

像父辈那样视土地为生命的老一辈农民已渐渐逝去。土地逐渐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城里的一个又一个土豪却租地当起了农民,而那些不想出去却没有继承和掌握传统农业技术的农民,沦落为“现代农业”指挥下的“产业工人”。城里人成了农民,农民成了工人。故乡还在,村子的魂已渐渐死去。

许多人漂泊在异乡,或许成了老板,成了白领,甚至成了异乡人,或者成了文化人,一谈起故乡,就用无尽的想象,表达自己对故乡的无限思念和眷恋以及不可磨灭的故乡情怀。谁也不愿说故乡落后,说故乡愚昧,说故乡的贫穷,而愿意被乡愁美化着,把贫穷品德化,把落后浪漫化,认为丑化家乡就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沉迷而且迷茫,家乡的糜败就渐渐模糊起来。

回到老家,回到故乡,就被故乡的愚昧贫穷淹没,也随波逐流,或者无能为力,或者视而不见。

你看每到春节,返乡潮在全国涌动,怎们也要赶在年三十回家,似乎童年的记忆在那时又回来了,家家蒸包子,户户包饺子,杀猪炖肉欢欢喜喜过大年。

而今,年味越来越淡,回来除了走亲戚,就是打麻将玩扑克。一个小村子,竟有十几家商店,商店不是为了买东西,而是摆满了小方桌、麻将桌之类,占据了大半个店面。

早上九点,男男女女会不约而同来到经常聚集的场所,不分昼夜,天昏地暗,肚子饿了,泡包方便面或啃几块饼干吃两根劣质火腿肠就了事。

斗牛、扎金花、挖坑一齐上阵了,大伙有的一年都没有见过面,此时风云聚会一起一决高下,有时候一年的血汗钱一夜输个精光,还强作欢颜。回去后夫妻吵架甚至大打出手,父母唉声叹气,这种现象比比皆是。

春节过后,打工大军又满怀豪情的北上或南下了,辛苦努力地去挣钱,等待来年回来重复同样的故事。

故乡还在,但古老的乡规民约宗族家训的血脉早空了。

现在的年轻人,买个空调两千块心疼受不了,买个手机半年数月一换,都是几千块,却一点不心疼。微信成了全民的爱好,每人都是低头族,往往全家人捧着手机玩微信,连吃饭的时间都不放过,昼黑颠倒,玩累了睡,睡醒了又玩,放任让生活处于一种无聊的恶性循环中。一幅图发问,像不像清末的国民,人手一杆烟枪,怪不得人家说是东亚病夫。

这些年,村上考上名牌大学的微乎其微,考上一般大学的也廖廖无几,未完成学业辍学的越来越多了。还说,人家有点能力的都进城里上好学校了,我们上的是没有了好老师的烂学校,考不好情有可原。似乎对着,实际想想,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空心校园、空心村随处可见。

故乡还在,希望却完了,可怜了,我们的下一代。连熟人之间也成了点头之交,老乡都变得陌生起来。

许多村子人心惶惶,等着拆迁,有的一耽搁就是几年,年轻人等着成为富翁,老年人唉声叹气,有的哀的是故土难离,有的哀的是年轻人今后咋办。

拆迁可以一夜暴富,村子的那些懂钻营者,成了老人教育的榜样。胆大心黑,不择手段,不计后果,敢于挑战道义和法律底线之人,许多村民把这些人做为自己孩子学习的榜样。

有钱,就是成功。钱包鼓,就是人上人。德高望重成了可耻,被利益蒙蔽的眼睛已经没有了是非观,钱就是权威。所以,家长制族长制被击溃得体无完肤。

拆迁就是一场折腾。折腾好了,新农村新天地。折腾瞎了,老百姓受苦。许多村搬完了,安置楼迟迟未动,人们在期望中等待;许多土地原先的项目落实不了,村民成了没有土地的农民。看着土地闲置荒无,却种不了。自己是城里人,没有固定工作;自己是农民,没有庄稼可种。

而没有拆的村子的许多土地也一直荒芜着。种粮食费事不挣钱,种子化肥还有耕种收割,算下来,费心巴力不挣钱,还不如不种,还能领村里的粮食直补,种那划不来的庄稼干什么。反正有年轻人打工挣钱,也不愁吃穿。

种庄稼的方式也全然不一样,过去都是犁地、锄草,如今全靠除草剂和农药,多年以后,土地板结,甚至土壤中毒,庄稼减产甚至发生病害,望土地而兴叹。

老人哀叹而力不从心,年轻人无心于此。村庄的衰落,将是不可避免的趋势。那些懂乡礼,知农事的真正农民和乡绅逐渐消失殆尽。

失去了乡规民约、失去了赖以自豪的乡愁感,失去了老庙祠堂,晚辈骂长辈,兄弟尔虞我诈,妯娌仿若路人,儿女打父母,不是人变了,是人失去了敬畏,啥事情都会干出来。

一方面是现代文明和财富极大丰富,一方面是人情味的淡化和缺失。乡村城市化走得太快,文明被丢弃在后边,村子发展得太快,村子人的思维还僵化滞后,造成了根断裂。

谁掠夺了本属于农民的长远福利,而让投机主义占了上风?谁破坏了农业自有的生态平衡,让农业陷入了急近功利的恶循环?谁导致了粮食和食品安全,人人自危。

失去了敬畏的民族,换来了大自然的报复。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人自己自食恶果,怪不得别人。农事到了岌岌可危的时候,“农’已经不被当作能登大雅之堂的文化,我们每天吃着粮食,却让农陷入不堪境地。

现在的国学之所以让人寒心,就是像耍把势光会奏样子,看着像模像样,把许多精髓丢了。譬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国人把“农”排斥在“国学”之外;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国学被剥离得只剩下汉服唐装和四书五经。对有着创造了人类历史上最灿烂的农耕文明的中华民族来说,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别了,村子:故乡犹在,村魂已死,我愿意站在高高的山岗,为你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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