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治心经》原文+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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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18111126-1872312日),字伯涵,号涤生。湖南湘乡人。是“晚清第一名臣”、战略家、理学家、文学家、 湘军的创立者和统帅。

曾国藩善于讲“道德”说“仁义”,对程朱理学推崇备至,促使清地方官员中满汉比例变化,“外轻内重”的局面开始出现。

曾国藩工诗与古文。其诗宗苏轼、黄庭坚,雄峻排奡;其文宗法桐城而能扩大,变雅洁为雄肆。

曾国藩还创立晚清古文的“湘乡派”。与胡林翼并称“曾胡”,与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并称“晚清中兴四大名臣”。

所著有《求阙斋文集》《诗集》《读书录》《日记》《奏议》《家书》《家训》及《经史百家杂钞》《十八家诗钞》等。不下百数十卷,名曰《曾文正公全集》,传于世。另著有《为学之道》《五箴》等著作。

《治心经》,讲心、身并治,口、体兼防。他认为“治心之道,先去其毒”,表面的毒是愤激,没有涵养,有一点长处即向人炫耀,有一点不顺就勃然大怒,这都不是“有厚福之人所为”。有襟怀、有气量、有品格的人,心如鼎镇,志如磐石,任何力量都不能动摇。

他还主张“胸襟广大,宜从'平’'淡’二字用功。凡人我之际须看得平,功名之际须看得淡,庶几胸怀日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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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治心篇

治心之道,先去其毒,陽恶曰忿,陰恶日欲;治身之道,必防其患,刚恶日暴,柔恶日慢;治口之道,二者交惕,日慎言语,曰节饮食。凡此数端,其药维何?礼以居敬,乐以导和。陽刚之恶,和以宜之;陰柔之恶,敬以持之;饮食之过,敬以检之;言语之过,和以敛之。敬极肃肃,和极雍雍,穆穆绵绵,斯为德容,容在于外,实根于内。动静交养,睟面盎背。

【译文】

治心的方法,应先除去心的毒害,外在的毒恶是忿怒,内在的毒恶是私欲。治身的方法,一定要防备身的恶患。刚烈的恶习是暴躁,柔懦的恶习是散漫。治口的方法,有二者要交互警惕,一是谨慎说话,二是节俭饮食。大凡这数种,用什么药来医治呢?以礼来居守恭敬,以乐来导致和顺。外表刚强的恶习,用和来调适它。内里柔懦的恶习,用敬来把持它。饮食的不节制,用敬来检束它。说话多的过失,用和来收敛它。敬达到完美而表现为肃肃,和达到完美而表现出雍雍。尊敬和睦,这才是有德的容貌,雍容表现在外表,实际根源于内心。动和静交互颐养,温雅润泽就见于面,盎于背,成为有德者的仪态。

肝气发时,不惟不和平,并不恐惧,确有此境。不特弟之盛年为然,即余渐衰老,亦常有勃不可遏之候。但强自禁制,降伏此心,释氏所谓降龙伏虎。龙即相火也,虎即肝气也。多少英雄豪杰打此两关不过,亦不仅佘与弟为然。要在稍稍遏抑,不令过炽。降龙以养水,伏虎以养火。古圣所谓窒欲,即降龙也;所谓惩忿,即伏虎也。释儒之道不同,而其节制血气,未尝不同,总不使吾之嗜欲,戕害吾之躯命而已。

【译文】

肝火上升时,不只是不平和,也不恐惧,确实是这种意境。不只是弟弟年轻气盛是这样,即使我渐渐老了,也经常有怒不可遏的时候。但是要强迫控制自己,降服自己的心,这就是佛教所谓的降龙伏虎。龙就是相火,虎就是肝火。多少英雄豪杰都过不了这两关,也不仅仅是我和弟弟这样。主要是要稍稍控制,不要让肝火过分高涨。降住龙用来养水,伏虎用来养火。古人所说的止息欲望,就是降龙;所说的惩忿,就是伏虎。佛家、儒家方法不一样,但节制血气,没有不同,总是要不让自己的欲望残害自己的身体寿命。

心欲其定,气欲其定,神欲其定,体欲其定。治心之法,而人力可以自为主持者,约有二端:一日以志帅气,一日以静制动。人之疲惫不振,由于气弱。而志之强者,气亦为之稍变。如贪早睡,则强起以兴之;无聊赖,则端坐以凝之;此以志帅气之说也。久病虚怯,则时时有一畏死之见,憧扰于胸中,即梦魂亦不甚安恬,须将生前之名,身后之事,与一切妄念,扫除净尽,自然有一种恬淡意味,而寂定之余,真陽自生,此以静制动之法也。

【译文】

一首先要心安定,然后气才安定;气要安定,然后精神才安定;精神安定以后,身体才会安定。治理身心的最好办法,而以自己的力量来战胜它,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以顽强的意志指挥气,一种是以静制动。凡人疲惫不堪、精神不振的时候,都是由于气弱。气弱则精神颓废。然而,意志坚强的人,气也会随意志而改变。比如贪早睡,如果立志早起,就必然能够早起,如百无聊赖之时,是气疲乏四散。如果端坐而固气,气也必会振作。这就是以志帅气。久病则气虚胆怯,时时怕死,困扰于心,就是做梦,也难以安静。必须将生前的名誉,死后的一切事情,以及各种杂念,都全部忘掉。这样,自然心中生出一种恬淡的意味来,寂静之极,真陽自生,这就是以静制动的方法。

卷二 养心篇

庄生云:“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东坡取此二语,以为养心之法。尔熟于小学,试取在宥二字之训诂体味一番,则知庄、苏皆有顺其自然之意。养心亦然,治天下亦然。若服药而日更数方,无故而终年峻补,疾轻而妄施攻伐强求发汗,则如商君治秦、荆公治宋,全失自然之妙。柳子厚所谓名为爱之其实害之,陆务观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皆此义也。东坡游罗浮诗云:“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下一存字,正合庄子在宥二字之意。盖苏氏兄弟父子皆讲养生,窍取黄老微旨,故称其子为有奇志。

【译文】

庄子曾说:“只听说要让天下的人自在宽舒,没有听说要统治天下的。”苏东坡就摘取这两句话作为养心的办法。你对小学很熟悉,可取“在宥”二字的训诂体会玩味一番,就知道庄子、苏东坡都有顺其自然的意思。个人保养身心是这样,治理天下也是这样。如果吃药而每天更换几种药方,无缘无故而整年猛烈地补养,病情本来轻微而妄加药物强求发汗,那就象商鞅治理秦国王安石治理北宋,完全丧失了自然的妙味。柳宗元所说的“名义上是爱护其实是伤害”,陆游所说的“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说的都是这个意思。苏东坡《游罗浮》诗说:“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下句一个“存”字,正合庄子“在宥”二字的意思,因苏家父子兄弟都讲究养生,采取黄老之说精微的旨意,所以称赞他的儿子有奇志。

洽心治身,理不必太多,知不可太杂,切身日夕用得着的,不过一两句,所谓守约也。古人患难忧虞之际,正是德业长进之时,其功在于胸怀坦夷,其效在于身体康健。圣贤之所以为圣贤,佛家之所以成佛,所争皆在大难磨折之日,将此心放得实,养得灵,有活泼泼之胸襟,有坦荡荡之意境,则身体虽有外感,必不至于内伤。

【译文】

养心修身,理不必太多,所知道的也不必太杂,与自己切身相关,每时每刻都用得着的,不过一两句话,就是要守约。古人患难忧虑的时候,正是他的品德、事业进步的时候,其功表现在胸怀坦荡,其效表现在身体健康。圣贤之所以成为圣贤,佛家之所以成佛,其关键都在于遭到大磨难的时候,把心放得下,养得灵,有乐观的心胸,坦荡的意境,即使身体受了外感,也不至于伤到身体内部。

自古圣贤豪杰,文人才士,其志事不同,而其豁达光明之胸,大略相同。吾辈既办军务,系处功利场中,宜刻刻勤劳,如农之力穑,如贾之趋利,如篙工之下滩,早作夜思,以求有济。而治事之外,此中却须有一假冲融气象,二者并进,则勤劳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写字时心稍定,便觉安恬些,可知平日不能耐,不能静,所以致病也。写字可以验精力之注否,以后即以此养心。万事付之空寂,此心转觉安定,可知往时只在得失场中过日子,何尝能稍自立志哉。

【译文】

自古以来的圣贤豪杰,文人才士,他们的志向不同,但豁达光明的心胸却大致相当。我们既然办理军务,就处在功利场中,应当时时勤劳,就如忙于收割谷物的农夫,忙于赚钱的商人,撑船下河滩的篙工。白天做事,晚上好好反思,以求把事办好。治理军事之外,其中应当有冲融气象。如果治事与冲融同时并进,则为国勤劳,又淡泊名利,最是意味深长。写字的时候心情刚刚稳定下来,马上就感到安逸轻松了许多,由此可见平时遇事不能忍耐,不能静下心来,必然导致疾病的发生。写字可以检验精力是否专注,从这以后就可以这种方法养心了。把世上一切事物想得非常轻淡,心情才得以安定。由此可见过去的日子里只注重患得患失,怎么才能树立起宏图大志呢。

卷三 暇心篇

稍暇则温《周易》而心不与理洽;掩卷时,又忧书自书,我自我。然犹稍胜于悠忽过去也。试观古今来能胜大任者,虽身极劳,心极忙,此心必常有休暇之致。故万汇杂投,应之绰有余裕。盖暇则静,静则明自生;休则通,通则灵机常活。明与灵,吾心所恃以酬万事者也。大抵治兵与治心,事虽异而理则同。少纵即逝,常操乃存。危微之机,所关甚巨。将之以敬,贞之以诚,一有未至,则罅瑕立见,而流弊遂不可胜言,自非常惺惺不可也。天下事,坏于玩怠者固多,坏于张皇者实亦不少。镇静二字,实任重致远、酬酢万变之本。几须沈,乃能观变;神必凝,方可应事。若纷纷扰扰,不惟自损,且负国负民矣。

【译文】

稍有余暇时间,温习《周易》,但心里所想的与易理不相协和;掩卷读完时,又忧虑书是书,我还是我。虽然如此,也比刚刚过去的时光稍好一些。试观古往今来能胜大任的人,虽然身体极为劳累,心又极为忙碌,但心一定有让它休暇的办法。因此万事一齐缠绕,应付绰绰有余。因为闲暇才会安静,安静就会自然产生聪明,休息则身体各部位相通,相通就会常有灵机。聪明与灵机,是我的心用来应酬万事的东西。大概治兵与治心,事虽不同而道理是一样的。灵机稍似即逝,只有经常操纵它才会存在。危险细微的征兆,关系十分重大。用敬来统帅,用诚来固定,如果达不到,就会错谬立见,而弊病就不能用语言来表达,所以必须经常调适不可。天下事因为玩忽怠惰而坏的固然不少,坏于张皇的实际上也不占少数。镇静这二个字,实际是任重致远、应付万变的根本。机兆必须隐藏起来,才能观察变化的端倪;精神必须凝聚集中,才能应付各种事情。如果让心纷纷扰扰,不但有损于自己的身心,而且也辜负国家和百姓的重托。

少年征逐,见朋辈中天分绝高而终无所成,是谓有来历而无积累。积累者,积功累行,冥冥中所以厚植其基,根本盛大而后发生始繁。然其建功立名,如曾涤生、左季高之成就,又自有因缘。若或使之,若或助之,随所至而机缘巧合,争相拥护,而觌面者景从,闻声者响附,三者合而后功成名立。

【译文】

年轻人在一起嬉戏成长,见友辈中有天分很高而最终无所建树的人,因此说这是有来历而没有积累的缘故。所谓积累,就是积累功德,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实行,好象冥冥中厚植根基一样,根基盛大而后枝叶繁茂。然建功立名如曾国藩、左宗棠等人的成就,又自有其成功的道理。仿佛有的引诱他们那样做,有的帮助他们做,随便做什么都适逢其机,帮助他们做,随便做什么都适逢其机,争相拥护,刚一见面就跟从,听到声音就随声响应,这三个方面相交在一起,而后才能功成名立。

余向来虽处顺境,寸心每多沉闷郁抑,在军中尤甚。此次专求怡悦,不复稍存郁损之怀。“晋”初爻所谓“裕无咎”者也。望吾弟亦从裕字上打叠此心,安安稳稳。研几工夫最要紧。颜子之有不善,未尝不知,是研几也。周子曰:几善恶。中庸曰:潜虽伏矣,亦孔之昭。刘念台曰:卜动念以知几。皆谓此也。失此不察,则心放而难收矣。

【译文】

我向来虽处于顺境,心中仍经常郁闷,在军营中尤甚。这次专门寻求快乐,不再存有忧郁之心。即是“晋”初爻所说“裕无咎”,望我弟也从裕字上下功夫,安安稳稳。研究事物变化最初的苗头,是最重要的。颜子对自己的不足未尝不知道,是研究得到的。周子说,善恶之分,在于研究;《礼记·中庸》中说,从细微处观察,就能洞知一切;刘念台说,猜测出他动什么念头,就知道他会干什么。都是说研几的重要性。如果不知道研究事物已经发动或尚未发动的苗头,则就心放难收了。

卷四 诚心篇

吾辈总以诚心求之虚心处之,心诚则志专而气足,千磨百折,而不改其常度,终有顺理成章之一日,心虚则不客气,不挟私见,终可为人共谅。凡正话实话,多说几句,久之人自能共亮其心,即直话亦不妨多说,但不可以讦为直,尤不可背后攻人之短。驭将之道,最贵推诚,不贵权术。

【译文】

我们应当永远以诚待人,虚心处世。心诚则志气专一,历尽磨难,也不改变初衷,终有顺理成章,获得圆满结果的一天。虚心,则不会矫揉造作,不挟私见,最终可以为大家所理解。凡是正确的话、实话,多说几句没有关系,久而久之,人们自然能理解你的心意,即使直来直去的话,也不妨多说几句,但千万不可将攻讦别人的隐私当作直话,尤其不可以在背后诋毁别人的短处。领导将领的艺术,最重要的是推诚布公,而不是玩弄权术。

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诚为天下倡。世之乱也,上下纵于亡等之欲,奸伪相吞,变诈相角,自图其安而予人以至危。畏难避害,曾不肯捐丝粟之力以拯天下,得忠诚者起而矫之,克己而爱人,去伪而崇拙,躬履诸难,而不责人以同患,浩然捐生,如远游之还乡,而无所顾悸。由是众人效其所为,亦皆以苟活为羞,以避事为耻。呜呼!吾乡数君子所以鼓舞群伦,历九载而戡大乱,非拙且诚者之效欤?

【译文】

君子之道,最重要的是以“忠诚’’二字倡导天下。每当天下大乱,无论上下那一等人,都放纵物欲,彼此都使奸诈的手段,相互吞并,以陰谋诡计来争夺胜负。自己则想尽办法谋求尽可能的安全,而把别人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怕难避害,不肯出一点点力来拯救天下的危难。只有忠诚的君子,才奋起匡正时乱,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为天下百姓做出贡献。除去天下虚伪的恶习,崇尚朴实。自己历尽危难,而不要求别人也和自己一样。为了国家,不惜抛却自己的生命,视死如归,而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于是,感动了大家,都以他们为榜样,以苟且偷生为耻,以避事为羞。所以,我们家乡几个君子,鼓舞了大家,经历九年的奋战,平定了大乱,这岂不是朴实与诚恳的效果吗?!

人必虚中,不著一物,而后能真实无妄。盖实者不欺之谓也,人之所以欺人者,必心中别着一物,心中别有私见,不敢告人,而后造伪言以欺人,若心中了不着私物,又何必欺人哉?其所以自欺者,亦以心中别著私物也。所知在好德,而所私在好色,不能去好色之私,则不能不欺其好德之知矣。是故诚者,不欺者也。事上以诚意感之,实心待之,乃真事上之道,若阿附随声,非敬也。

【译文】

人必须虚怀若谷,心底坦荡,没有其它私心杂念,然后才能真实无妄。诚实,就是不欺骗。人之所以要欺骗别人,心中必然还装着别的东西。有了私心,就不敢告诉别人。于是只得编造假话骗人。如果心中没有丝毫杂念,又何必欺骗人呢?他所以要自己欺骗自己,也是因为心中还有其它杂念。良知在于好德,私心在于好色。如果不能去掉好色的私心,就不能不欺骗自己好德的良知了。所以说,诚,就是不说假话。替上司办事,应当以自己的诚意来感动他,以真心对待他,这才是真正地事奉上司之道。如果阿谀奉承,随声附合,这不是真正地尊敬上司。

卷五 殚心篇

终身涉危蹈险,如履薄冰,却能自全其身,自守其道,尽己之性而知天命。天下事患不思耳,何患不可为;天下才患不求耳,何患世无人。弟必扶病强撑,决不告饶。楚疆危,弟德生死以之,当以大担量。必放心放手,然后推位让贤,有一分不安,决不推诿也。人莫患于不智,又莫患于不愚,智与愚合,而力量乃大。一入仕途,总是碰境,古人所谓待罪也。

【译文】

一生都在危险的道路上行走,如履薄冰一样,却能够自全其身,保持他的宗旨不变,这也只能归结为尽目,已的努力而听天作主了。天下事怕筹划不到,不怕做不到;天下的人才怕的是不寻求,不怕没有人才。我一定扶病支撑,决不告绕。湖北如果有危急,我愿生死相从,担当大责。一定放心放手让别人做,其后才能谈得上推位让贤。如果一分不安,也决不推诿他人,人害怕不聪明,又害怕不愚笨,智与愚相合,力量就会大起来。一入仕途,总是碰运气,这如同古代所说的待罪之人。

奉命承乏两江,菲才薄植,本不足以有为,又值精力疲惫之后,大局溃坏之秋,深惧陨越,诒知己羞。所刻刻自惕者,不敢恶规谏之言,不敢怀偷安心念,不敢妒忌贤能,不敢排斥异己,庶几藉此微诚,少补迂拙。特是从军日久,资望弥深,虚名弥盛,旧交则散如落落之星,新知或视如岩岩之石,用是誉言日多,正言日寡,每一念及,悚怵无地。敢求我兄弟惠直言,并赐危论。如闻弟有用人不详慎,居心不光明之处,尤当随时指示,无俾覆辙相寻,诒辱兰谱。至感至祷。

【译文】

我奉皇帝之命任两江总督高位,才能浅薄,根基不厚,本来不足以有所作为,又恰值我精力疲惫之年,大局溃坏多事之秋,我深深地害怕做错什么,让平生知己蒙上羞辱。时刻自觉的是,不敢怀有偷安之心,不敢妒贤忌能,不敢排斥异己,大概借此微弱无力的诚实,来稍微弥补我的笨拙。只是从军打仗的时间越来越长,资历声望越来越高,虚名越来越盛,原来的朋友已如落星一样七散八落,新结识的人有的把我看做岩石一样不可挑剔,因此说颂扬话的日益增多,讲规谏的话日发少起来。每当想到此,我就惶悚不安,无地自容。请求兄弟您嘉赐直言,并赐高深危疑之论。如果听到我有用人不周详,居心不光明的地方,尤其应当随时指示以其避免覆辙重蹈,令挚友蒙辱。这是我最大的希望和祈求。

天下纷纷,吾曹适丁其厄,武乡侯不云乎:“成败利钝,非所逆睹”,则亦殚其心力,尽其职守,静以待之而已。凡人心之发,必一鼓作气,尽吾力之所能为,稍有转念,则疑心生,私心亦生。舍命报国,侧身修行。古称“金丹换骨”,余谓立志即丹也。

【译文】

天下纷乱,我们正当这危难之时,诸葛亮不是说过“成败利钝,不可预料”吗?!我们只有竭心尽力,克尽职守,静待时机而已。凡人心发动,必须一鼓作气,尽力去做;稍有转念,便有疑心,疑心一起,私心也随之而来。要舍命报效国家,就必须戒慎恐惧,养成良好的品行。古时说“服了金丹,就可以成仙”,我认为立下远大志向,就是金丹。

卷六 名利篇

知足天地宽,贪得宇宙隘,岂无过人姿,多欲为患害在约每思丰,居困常求泰,富求千乘车,贵求万钉带,未得求速赏,既得求勿坏。芬馨比椒兰,磐固方泰岱。求荣不知厌,志亢神愈忲,岁燠有时寒,日明有时晦,时来多善缘,运去生灾怪。诸福不可期,百殃纷来会。片言动招尤,举足便有碍。戚戚抱殷尤,精爽日凋瘵。矫首望八荒,乾坤一何大,安荣无遽欣,患难无遽憝。君看十人中,八九无倚赖。人穷多过我,我穷犹可耐;而况处夷涂,奚事生嗟气?于世少所求,俯仰有余快,俟命堪终古,曾不愿乎外。语云:名根未拔者,纵轻千乘甘一瓢,总堕尘情;客气未融者,虽泽四海利万世,终为剩技。

【译文】

知足就会觉得心中像天地一样宽广,贪得无厌会觉得宇宙也十分狭小。对于没有超乎常人姿质的人来说,多欲多求就更招致祸害:贫困时总想到丰盛,困境时经常寻求平安,富贵时要求有千乘车,尊贵时追求万钉带,没有得到又要求迅速赏给,得到后又永久占有,芬芳的香气可比椒兰,位置稳固如同泰山。追求荣华富贵,没有知足,整日精神昂扬但越来越委顿,天气有寒有暖,日月有全有缺,时运好时多结善缘,时运不好会生灾患。各种福份不可期求,各种祸害往往纷至沓来。一句话会招人怨尤,一举足便会有障碍。举首望世界,乾坤是多么大啊,得到荣誉不要立即欢欣,遇到患难也不要立即气馁。你看十个人中,八九没有倚赖。别人穷困多超过我,我的穷困仍然可以忍耐;况且处于平坦夷途,还有什么事值得嗟气叹息呢?对于世界少一些索求,走路、睡觉都十分愉快,听天由命活到老,就不会四处不安。俗话说:一个名利思想不能彻底拔除的人,即使能轻视富贵荣华而甘愿过着清苦的生活,最后还是无法逃避名利世俗的诱惑;一个受外力影响而不能在内心加以化解的人,即使他的恩泽能广被四海甚至遗留给千秋万世,其结果仍然是一种多余的伎俩。

余生平略述先儒之书,见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息失之类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侔势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于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欲求造福,先去忮心,所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将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谓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胜用也。忮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扫除净尽。尔等欲心地干净,宜于此二者,痛下工夫,并愿子孙世世戒之。

【译文】

我平生略述先儒们的书,发现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总括起来,最关键的一条是不忮不求。所谓的忮,就是嫉贤害能,妒功争宠。就是说,怠惰的人,自己又不能修德进业,忌妒的人,又害怕别人修德进业而超过自己。忮,就是这一类人。所谓的求,就是贪利贪名,安于现状,却又贪利。就是没有得到的东西想方设法去得到,得到了的东西又害怕失去之类的人。忮,并不常见,一般是发生在名望、事业相当,地位相等的人身上;求,也不常见,往往发生在金钱交往、仕途相互有所妨碍的时候。要想造福人间,首先要去掉“忮”心,这样才会充满没有贪欲、没有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欲要立下自己的好人品,则应力去贪心,能去贪心,则不会患得患失,而义不胜用。“忮”心不去,满心里都是荆棘,贪心不去,心灵就会日渐卑污。我对这两种心思,时常加以克制,痛恨自己还未能把这“忮”、“求”二心扫除干净。你们如想心地干净,应当在这两方面痛下功夫,并希望子孙后代都不要有此二心。

自汉唐迄今,政教人心交相为胜,吾总其要日名利。西汉务利,东汉务名;唐人务利,宋人务名;元人务利,明人务名。二者不偏废也,要各有其专胜。好名胜者气必强,其流也揽权怙党,而终归于无忌惮。好利胜者量必容,其流也倚势营私,而终归于不知耻。故明人以气胜,得志则生杀予夺,泰然任之,无敢议其非。本朝以度胜,得志则利弊贤否,泛然听之,无敢任其责。一代之朝局成而天心亦定。山林是胜地,一营恋变成市朝;书画是雅事,一贪痴便成商贾。盖心无染著,欲境是仙都;心有系恋,乐境成苦海矣。

【译文】

从汉唐到现在,政教与人心相互冲突,交替的占有优势,我总其概要叫名利。西汉务利,东汉务名;唐人务利,宋人务名;元人务利,明人务名。二者都不偏废,要各自有它们专门强调的一个方面。好名而取得优胜的,其气势必强,世风的潮流就倾向于结党营私,而终归于事无忌惮。好利而取得优胜的,其度量必能容纳,世风的潮流也就会是倚仗权势、营谋私利,而最终归结于不知耻辱。所以,明朝人以气势胜人,得志则生杀予夺,泰然处之,没有敢说他的不是的。本朝以制度取胜,得志则利弊贤否,放任听之,没有敢追究谁的责任的,一代的局面形成而天心亦定了。山川秀丽的林泉本来都是名胜地方,可是一旦沾迷留恋,就会把幽境胜景变成庸俗喧嚣的闹区;琴棋书画本来是騷人墨客的一种高雅趣味,可是一产生贪恋的狂热念头,就会把风雅的事变得俗不可耐。所以一个人只要心地纯洁,不被外物所感染,即使置身人欲横流的花花世界,也能建立自己内心快乐的仙境;反之一旦内心迷恋声色物欲,即使置身山间的快乐仙境,也会使精神堕入痛苦深渊。

卷七 成败篇

庄子日:“美成在久。”骤而见信于人者,其为信必不固,骤而得名于时者,其为名必过情。君子无赫赫之称,无骤著之美;犹四时之运,渐成岁功,使人不觉;则人之相孚,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矣。除却进德修业,乃是一无所恃,所谓把截四路头也。若不日日向上,则人非鬼责,身败名裂,无不旋踵而至矣,可不畏哉!

【译文】

庄子说:“美名成功于长时间的积累。”骤然为人信服的人,那么这种信任不是牢固可靠的;突然之间就名噪一时的人,那么他的名声一定过大于实际情况。品德高尚,修养很深的人虽然没有赫赫之名声,也无突然而得的美名;这就像一年四季的更替,是逐渐地有序地完成一年的运转,让人们不知不觉。因此,一个人诚实而具美质,就像桃李,虽不说话,但由于它的花果美好,自然会吸引人们慕名前来。如果抛弃了修善德行和勤专业务,就什么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了。这就是所说的把守拦截在十字路口,如果不是天天向上进取,那么人非议你,鬼指责你,身败名裂的后果转眼间就会到来,不能不让人害怕呀!

谓自强者每胜一筹,则余不甚深信。凡国之强,必须多得贤臣工:家之强,必须多出贤子弟。此亦关乎天命,不尽由于人谋。至一身之强,则不外斗智乎北宫黝、孟施舍、曾子三种。孟子之集义而慊,即曾子之自反而缩也。惟曾、孟与孔子告仲由之强,略为可久可常。此外斗力之强,则有因强而大兴,亦有因强而大败。古来如李斯、曹操、董卓、杨素,其智力皆横绝一世,而其失败亦迥异寻常。近世如陆、何、萧、陈亦皆予知自雄,而俱不保其终。故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福益外家若专在胜人处求强,其能强到底与否尚未可知。即使终身强横安稳,亦君子所不屑道也。

【译文】

至于说自强者遇事每胜出一筹,我就不很相信了。大凡国家强盛,一是要广为招徕贤能的臣工;家庭的强盛,一定要多出现贤能的子弟。这也是与天命有关、不完全在于人事的。至一人自身之强,则不外乎北宫黝、孟施舍、曾子这三种类型。孟子集仁义于一身而犹不满足,也就是曾子的反躬自问,正义在我则一往无前的意思。只有曾子、孟子以及孔子告仲田的强,可以算作长久的强。此外斗智斗力的强,有的是因强而致大兴盛,也有因强可致大败的。古来之人像李斯、曹操、董卓、杨素,他们的智慧、力量都是一时无比的,而最终的失败也不同寻常。近代像陆、何、萧、陈也都认为自己的智谋是很杰出的,而都不能保有善终。所以我辈在自我修养上求强是可以的,在胜过别人的地方求强是不行的。如果专门在胜过别人的地方求得自己强盛,则自己能不能强盛到底也还不知晓,即使终生因强横而安稳,也是君子所不屑一提的。

老来疾病,皆是壮时所招;衰后罪孽,皆是盛时所造。故持盈履满,君子尤兢兢焉。以精力极疲之际,肩艰大难胜之任,深恐竭蹶,贻笑大方。然好事如此,惟有勉力作去,成败祸福,不敢计也。古来大战争、大事业,人谋仅占十分之三,天意恒足十分之七。往往积劳之人,非即成名之人;成名之人,非即享福之人。

【译文】

一个人到了年纪大时,体弱多病,那都是年轻时不注意爱护身体所招来的痛苦;一个人事业失意以后还会有罪孽缠身,那都是在得志时贪赃枉法所造成的祸根。因此,一个有高深修养的人,即使生活在幸福美满的环境中,也要凡事都兢兢业业,戒骄慎言以免伤害身体得罪他人,为今后打下好基础。我以精力极为衰减之时,肩负平定大乱这一难以胜任的重担,很怕竭蹶失败,令人耻笑。但好事如此,只有竭尽全力去做,成败祸福,全然不敢计较。自古以来的大战争、大事业,人谋仅占十分之三,天意总是占到十分之七。往往积劳履艰的人,并不是成名的人;成名的人,也并不是享福的人。

卷八 祸福篇

人生福境祸区,皆念想造成,故释氏云:“利欲炽然即是火炕,贪爱沉溺便为苦海;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一念惊觉船登彼岸。”念头稍异,境界顿殊,可不慎哉。盗虚名者有不测之祸,负隐匿者有不测之祸,怀忮心者有不测之祸。

【译文】

人生的幸福与苦恼全是由自己的观念所造成,所以释迦牟尼佛说:“名利的欲望太强烈就等于是跳进火坑,贪婪爱恋之心太强烈就如同沉入苦海;只要有一丝纯洁清净的观念就能使火坑变为清凉水池,只要有一点警觉精神就能使火海变成幸福乐园。”可见意识观念略有不同,人生境界就会全面改变,因此一个人的所思所想必须慎重。采用不正当手段骗取名誉的人,会有预测不到的祸患。窝藏隐埋暗昧之事的人,会有预测不到的祸害。经常忖度他人,诡计多端的人,有预测不到的祸患。

祸机之发,莫烈于猜忌,此古今之通病。败国、亡家、丧身,皆猜忌之所致。诗称:不忮不求,何用不藏?忮求二端,盖妾妇穿窬兼而有之者也。事至今日,惟有“小心安命,埋头任事”二语,兄弟互相勖勉,舍此更无立脚之处。窦兰泉云:“大丹将成,众魔环伺,必思所以败之。”

【译文】

祸机的引发,没有比猜忌更厉害的了。这是古今的通病,败国、亡家、丧身,都是由猜忌所导致的。《诗经》中曾说过:不猜忌不贪婪,有什么事做不好呢?猜忌和贪婪,就同时具备了妾妇和盗贼的特点。事至今天,只有用“小心安命,埋头任事”这两句话,作为兄弟互相勉励的信条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立脚之处。窦兰泉说:“大丹将要炼成的时候,群魔环伺都想吞掉它,必须想怎样把这些恶魔打败的办法。”

居盈满者,如水之将溢未溢,切忌再加一滴;处危急者,如木之将折未折,切忌再加一搦。处兹乱世,凡高位、大名、重权,三者皆在忧危之中。吾兄弟高爵显官,'为天下第一指目之家,总须处处检点,不求获福,但求免祸。而祸咎之来,本难逆料,然惟不贪财,不取巧,不沽名,不骄盈,四者究可弥缝一二。古称郭子仪功高望重,招之未尝不来,麾之未尝不去,余兄弟所处,亦不能不如此。

【译文】

生活在幸福美满的环境中,就像是已经装满了水的水缸将要溢出,千万不能再增加一点一滴,以免流出来;生活在危险急迫的环境中,就像快要折断的树木,千万不能再施加一点压力,以免会立刻折断。我们身处乱世,凡属高位、大名、权重,这三者都应当忧惧。我们兄弟高官厚禄,是天下第一注目的人家,总须处处收敛,不求得福,但求免祸。而祸害之到来,本难以预料,但不贪财、不取巧、不沽名、不骄盈,这四个原则似乎可以防止祸端。古人称郭子仪功高望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们兄弟也应像他那样啊!

卷九 得失篇

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开创家业则当强矫,守成安乐则当谦退;出与入物应接则当强矫,入与妻孥享受则当谦退。天下事一一责报,则必有大失所望之时,佛氏因果之说,不可尽信,亦有有因而无果者,忆苏子瞻诗云:“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吾更为添数句云:“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修德不求报,为文不求传,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中含不尽意,欲辨已忘言。”

【译文】

为国为公应当奋勉去做,争名逐利应当谦退;开创家业应当全力以赴,守成安乐应当谦退;出外与入相交往应当勉励去做;回家与妻子儿女享受应当谦退。天下的事情每件都要求回报,那一定会有大失所望的时候。佛教的因果报应的说法不能全部相信,也有有了原因但没有结果的事情。回忆苏轼的词有“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我更添了几句说:“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修德不求报,为文不求传。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中含不尽意,欲辨已忘言。”

吾家自道光元年即处顺境,历三十余年均极平安。自咸丰年来,每遇得意之时,即有失意之事相随而去,壬子科,余典试江西,请假归省,即闻先太夫人之讣。甲寅冬,余克武汉田家镇,声名鼎盛,腊月二十五甫奉黄马褂之赏,是夜即大败,衣服、文卷荡然无存。六年之冬、七年之春,兄弟三人督师于外,瑞州合围之时,气象甚好,旋即遭先大夫之丧。今年九弟克复吉安,誉望极隆,十月初七接到知府道衔谕旨,初十即有温弟三河之变。此四事者,皆吉凶同域,忧喜并时,殊不可解。现在家中尚未妄动,妥慎之至!余在此则不免皇皇。所寄各处之信,皆言温弟业经殉节,究欠妥慎,幸尚未入奏,将来拟俟湖北奏报后再行具疏也,家中亦俟奏报到日乃有举动。诸弟老成之见,贤于我矣。

【译文】

我家自道光元年以来都很顺利,三十多年来都很平安。自咸丰以来,每有得意之时,就有失意之事相随,壬子年科考,我在江西主考,请假归省,就昕到先太夫人的讣告。甲寅年冬,我攻克武汉田家镇,声名鼎盛,腊月二十五日刚得到御赐黄马褂之赏,当夜就大败。衣服、文卷荡然无存。六年冬、七年春,兄弟三人在外率兵,瑞州合围,形势很好,转而就是先大夫去世,今年九弟攻克吉安,声誉极盛,十月初七接到加知府道员衔的圣旨,初十就有温弟三河之变。这四件事,全是吉凶同域,忧喜并时,真不可理解,现在家中还没有妄动,妥慎之至。我在这里不免终日惶惶,往各处发信都说温弟已经殉节,究竟有些欠妥。幸亏还未上奏,将来等湖北奏报之后再行上疏。家中也等奏报到来时再有所举动。诸弟见解老成持重,比我高明。

阅《范文正集》、《尺牍》、《年谱》,中有云:“千古圣贤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后事。一身从无中来,却归无中去。谁是亲疏?谁能主宰?既无奈何,即放心逍遥,任委来往。如此断了,既心气渐顺,五脏亦和,药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乐人,忽有忧事,便吃食不下。何况久病更忧生死?更忧身后?乃在大怖中饮食,要可得下!请宽心将息。”云云。乃劝其中舍三哥之帖。余近日多忧多虑,正宜读此一段。

【译文】

翻阅《范文正集》中的《尺牍》、《年谱》,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千古圣贤不能避免生死,不能管死后的事。一身从虚无中来,死后回到虚无中去。哪一个是亲?哪一个是疏?谁能做社会、人生的主宰?这既然无可奈何,就应该放宽心去逍遥自在,任意往来。如此想法,就会心气顺当,五脏也就和顺,服药才会有效,吃饭才会有味,做安逸享乐之人,忽然有了忧愁的事,就吃不下饭,何况是长期有病更担忧生死呢?更担忧身后的事呢?在恐怖中饮食,怎么能吃得下饭呢?还是放宽心将养休息吧!”云云。这是劝他家中的三哥而写的信。我近日来多忧多虑,也正适合我读这一段。

卷十 进退篇

国家委用我辈,既欲稍稍补救于斯民,岂可再避嫌怨?须知祸福有定命,显晦有定时,去留有定数。避嫌怨者未必得,不避嫌怨,未必失也。古人忧馋畏讥,非惟求一己之福也,盖当其事,义无可辞,恐谗谤之飞腾,陷吾君以不明之故。故悄悄之忧心,致其忠爱之忱耳。至于一身祸福进退,何足动其毫末哉?语云:进步处便思退步,庶免触藩之祸;著手时先图放手,才脱骑虎之危。

【译文】

国家任用我们,就是打算对灾难深重的百姓稍稍有一些补救,我们又怎能够回避别人的猜疑和怨恨呢?要知道祸福是命中注定的,显达、倒霉有一定的时候,去留也有定数。躲避猜疑、怨恨的人未必就能如意,不避猜疑、怨恨的人,不一定会失去什么。古人忧虑小人的谗言,害怕别人的讥讽,并不是仅仅为了自己的私利,大概是因为他们身当其事,义不容辞,担心谗言、毁谤沸沸扬扬,会使君主视听不明的缘故。所以说,他们暗暗地忧心,正是他们忠君爱民的热忱。至于自己一身的祸福与进退,他们丝毫也不会感到忧虑。俗话说:当事业顺利进展时,就应该早有一个抽身隐退的准备,以免将来像山羊角夹在篱笆里一般;把自己弄得进退两难;当刚开始做某一件事时,就要预先策划好在什么情况下应该罢手,不至于以后像骑在老虎身上一般,无法控制形成的危险局面。

立身不高一步,如尘里振衣,泥中濯足,如何超达?处世不退一步处,如飞蛾投烛,羝羊触藩,如何安乐?余斟酌再三,非开缺不能回籍。平日则嫌其骤,功成身退,愈急愈好。余决计此后不复作官,亦不作回籍安逸之想,但在营中照料杂事,维系军心。不居大位享大名,或可免于大祸大谤。若小小凶咎,则亦听之而已。

【译文】

立身处世假如不能站得高望得远,就好像在尘士里抖扫衣服,在泥水中清洗双脚,又如何能超凡绝俗出人头地呢?处理事物假如没有多留一些余地的打算,那就好比飞蛾扑火,公羊用角去顶撞篱笆角被卡住一样,哪里能够使自己的身心摆脱困境感到安乐愉快呢?我反复考虑,不辞职就不能回老家。平目里就嫌这样做太急促,成就功业以后引退,则越快越好。我已决心以后不再做官,也不想回原籍去享受安逸,只在大营中处理杂务,维系军心。不居高位,不享大名,或许可以避免大灾祸,避免严厉的毁谤。如果是小小不吉,小小灾祸之类,也就随它去了。

建非常之功勋而疑谤交集,虽贤哲处此亦不免于抑郁牢騷,然盖世之事业既已成就,寸心究可自怡而自慰,悠悠疑忌之来,只堪付之一笑。吾常言:“天道忌巧,天道忌盈,天道忌贰。”若甫在飨用之际,而遽萌前却之见,是贰也。即与他人交际,亦须略省己之不是。

【译文】

建立非常的功勋而又怀疑、诽谤交织而来,遇到这种情况虽然是贤哲之人也不免要发生牢騷,并有抑郁不快的心情。但盖世之事业既然已经取得,完全可以告慰自己而且能怡然自得,对那些猜忌的事只应该付之一笑,不要认真。我常说“天道忌巧,天道忌盈,天道忌贰”,像弟弟你在朝廷方用之时而骤然萌生退意,这是不真诚啊。即使与他人交往,也应该省检自己有不对的地方。

卷十一 事功篇

大抵任事之人,断不能有毁而无誉,有恩而无怨。自修者但求大闲不逾,不可因讥议而馁沈毅之气。衡人者但求一长可取,不可因微瑕而弃有用之材,苟于巉巉者过事苟求,则庸庸者反得幸全。事会相薄,变化乘除,吾当举功业之成败,名誉之优劣,文章之工拙,概以付之运气一囊之中,久而弥自信其说不可易也。然吾辈自信之道,则当与彼赌乾坤于俄顷,较殿最于锱铢,终不令囊独胜而吾独败。国藩昔在江西湖南,几于通国不能相容,六七年间,浩然不欲复闻世事,惟以造端过大,本以不顾生死自命,宁当更问毁誉!

【译文】

凡是有重任在身的人,绝不可能只有人指责而没有人称赞,有入感恩而没有人怨恨。自我修养的入,只要大节不亏,小节修养不够也不要紧。不能因为有人讥刺,就泄了沉毅之气。选拔人才,只要他有一方面的长处,就可以任用,不可因为有一点不足,就将有用之材抛弃。如果对出类拔萃的人过分苟求,则庸庸碌碌的人反而得以侥幸被委以重任。事会相薄,变化乘除。我曾经把功业的成败、名誉的优劣、文章的高低,全都认为是靠运气。时间一久,就更加相信这种说法是正确的。然而,我们的自信,则应当与运气赌这世界于顷刻,比高下于锱铢,最终不能让运气一直取胜,而我们的自信一直失败。当年我在江西、湖南,几乎到了全国都不能容我们的地步。六、七年间,我根本不想再过问世事。只是因为最初的影响太大,我本来就自命不顾生死,又怎么能再去过问别人是诋毁我呢,还是称赞我?

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则遇忧患横逆之来,当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遇荣利争夺之境,当退让以守其雌;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而当思择善而守约之;知事变之多,而吾所办者少,则不敢以功名自矜,而当思举贤而共图之。夫如是则自私自满之见可渐渐蠲除矣。

【译文】

知晓宇宙漫长无限,而我所经历的很短暂,那么遇到忧患不顺的事就应当稍加忍耐而等待时机;懂得大地的广博而我所居住的狭小,那么遇到荣誉、利益等争夺的场合,就应当忍让而守其拙;知晓书籍著述很多而我所阅读的很少,那么就不敢以一得而自喜,应当想到择善而从;通晓古今事变很多,而自己所办的很少,就不敢以功名自夸,而应当想到举荐贤能与他们共同治理。如果做到了以上这些,自私自满的想法就会逐渐放弃了。

与作梅畅谈,当今之世,富贵无所图,功名亦断难就,惟有自正其心,以维风俗,或可补救于万一。所谓正心者,曰厚曰实。厚者,恕也,仁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存心之厚,可以少正天下浇薄之风。实者,不说大话,不说虚名,不行驾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如此可以少正天下浮伪之习。因引顾亭林所称“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者”以勉之。

【译文】

与陈作梅畅谈当今的社会,富贵没有什么值得追求的,功名也断断难以达到。只有自己正其心,来维持江河日下的风俗,或者还可能补救个万分之一。所说的正心,就是厚、实。厚,也就是儒家的恕、仁。自己想树立应先树立别人,自己想通达顺利应先让别人通达顺利,自己不能接受的东西,不要施加给别人。存于心中的厚能像这样,可以或多或少地纠正一下天下刻薄的风气。实,就是不说大话,不追求虚名,办事不摆空架子,不谈论过高的大道理。如果能这样,就可以或多或少地纠正天下浮夸虚伪的习气了。因此引顾炎武先生所称的“平民百姓虽贫贱低下,国家兴亡也有责任”的话来勉励自己。

卷十二 世故篇

吾辈不必世故太深,天下惟世故深误国事耳。一部水浒,教坏天下强有力而思不逞之民;一部红楼,教坏天下堂官掌印司官督抚司道首府及一切红人,专意揣摩迎合,吃醋捣鬼。当痛除此习,独行其志。陰陽怕懵懂,吾辈不必计及一切。所谓君子直道而行,岂肯以机械巧险与人相竞御哉!

【译文】

我们不必世故太深,天下只有世故是深误国家大事的。二部《水浒传》,教坏了天下强有力而不安分守已的百姓。一部《红楼梦》,教坏了天下的堂官、掌印司官、总督、巡抚、司道、首府及一切红人,专门揣摸迎合上级的意图,吃醋捣鬼。应该痛改这种恶习,不受干扰地去实现自己的远大志向。世故深的人,也怕完全不通世故的人,我们不必计较个人的得失。所谓应该走人间的正道,怎么能够用巧诈机术来与别人争长较短呢!

吾自信亦笃实人,只为阅历世途,饱更事变,略参些机权作用,把自家学坏了。实则作用万不如人,徒惹人笑,教人怀憾,何益之有。近日忧居猛省,一味向平实处用心,将自家笃实的本质还我真面,复我固有。贤弟此刻在外,亦急须将笃实复还,万不可走入机巧一路,日趋日下也。纵人以巧诈来,我仍以含浑应之,以诚愚应之。久之,则人之意也消。若钩心斗角,相迎相距,则报复无已时耳。

【译文】

我自信也是十分诚实的人,只是因为阅历世途很长,饱经世事变故,所以处世稍微参杂些机权之述,把自己学坏了。实际上这些小技俩,作用万不如人,只是招人笑话、教人怀恨罢了,有什么益处呢!近日忧居期间猛然省悟,一味向平实处用心,归还我昔日笃实的本质和作用,恢复我原来固有的面目。贤弟此时在外,也急须将笃实的作风恢复,万万不可走入机巧一路,日趋日下呀!即使别人以机巧来,我仍以含浑对应,以诚实愚拙回报。久而久之,别人的机巧之意也会消失。如果钩心斗角,相迎相距,那么,相互报复就会没完没了。

一味浑厚,绝不发露,将来养得纯熟,身体也健旺,子孙也受用。无惯习机械变诈,恐愈久而愈厚耳。余复胡中丞信中有云:“惟忘机可以消众机,惟懵懂可以祓不祥。”似颇有意义,而愧未能自体行之。胸包清浊,口不臧否者,圣哲之用心也;强分黑白,过事激扬者,文士轻薄之习、优伶风切之态也。而吾辈不察而效之,动辄区别善恶,品第高下,使优者未必加劝,而劣者几无以自处,此凉德之端也。

【译文】

一味讲求含糊厚重,绝不轻易暴露自己,将来修炼得十分成熟,身体也健康,子孙也会受用无穷。如果不习惯于机巧变术,那么时间越久,人越觉得你厚重。我在答复胡林翼的信中说:“只有忘掉机谋诈术,才能消解众人的机谋诈术,只有懵懵懂懂,才能去掉不祥之事”。觉得这句话很有些道理,只愧自己未能身体力行。胸中自有清浊泾渭,但不用语言来评头品足、毁誉人物,这是圣哲们的良苦用心;如果一定要分辨黑白,遇到任何事都要求真,这是士大夫轻薄的陋习、戏家优伶卖弄风情的姿态。如果我们认识不到而效仿他们,动辄区别善恶,品评高下,使优秀的人才未必激劝,而庸劣的人几乎无地自容,这是轻薄之德习。

卷十三 意志篇

神明则如日之升,身体则如鼎之镇,此二语可守者也。惟心到静极时,所谓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毕竟未体验出真境来,意者,只是闭藏之极,逗出一点生意来,如冬至一陽初动时乎。贞之固也,乃所以为元也;蛰之坏也,乃所以为启也;谷之坚实也,乃所以为始播之种子也;然则不可以为种子者,不可谓之坚实之谷也。此中无满腔生意,若万物皆资始于我心者,不可谓之至静之境也。然则静极生陽,盖一点生物之仁心也,息息静极,仁心之不息,其参天两地之至诚乎。颜子三月不违,亦可谓洗心退藏,极静中之真乐者矣。

【译文】

神明好比太陽的升起,人的身体则如同鼎立地不动。这两句话应当遵循。只是心到静极时,毫无喜怒哀乐,身体寂然不动,但还毕竟没体验出真正的意境,只有封闭潜藏到了极点,才曲曲折折地逗引出来一点生气,如同冬至时节的一陽初动。坚贞不移,是为了有始有终,等春雷一响再开启出土,谷类的坚实,是为了作始播的种子,不能为种子的谷,不能说是坚实的谷。此中并无满腔的生意,如果万物的循环终始都放在心中,就不可以说到至静的境界。然而,静极生。陽,似乎是生物的一点仁心吧。气息静极,天地生物之心不息,这难道不是可与天地相比的至诚吗?颜子三个月不违仁,则可以说是洗心退藏到静极的境界中真正快乐的人了。

日慎一日,以求事之济,一怀焦愤之念,则恐无成。千万忍耐千万忍耐,“久而敬之”四字,不特处朋友为然,即凡事亦莫不然。语云:“登山耐侧路,踏雪耐危桥。”一耐字极有意味。如倾险之人情,坷坎之世道,若不得一耐字撑持过去,几何不堕入榛莽坑堑哉?

【译文】

一日比一日谨慎,以求办事成功。如果只是忧心如焚,恐怕一事无成。总之,即使有不顺意的事,也要逆来顺受,千万忍耐。常常存着敬重的心,不仅仅是对朋友这样,无论什么事都应该这样。俗语说:“爬山要耐得住斜坡上的险径,走雪路要耐得起过桥梁的危险。”可见这一个“耐”具有极深长的意义,正像是险诈奸邪的人世情,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假如没有这一个“耐”字苦撑下去,有几个人会不堕落到杂草丛生的险恶深沟里呢?

凡事当有远谋,有深识。坚忍于一时,则保全必多;一渐之不忍,而终身渐乎!为小将须立功以争胜,为大将戒一胜之功而误大局。盖侥幸而图一胜之功,不如坚忍以规远大之谋。人情耽于逸乐,当无事之时,觉眼前无可复虑,耳目口体之欲日盛,而德慧术智日即消亡,冥然顽然。遇不如意事,见不如意人,斯可以验平素之道力。至成败利钝,在我者不能不明辨深思,在天者不敢参也。

【译文】

所有事情都应该有长远考虑,有深刻认识。如果坚忍一时,那么就会保全很多;如果有一不顺就不能忍耐,那么一生都不会顺畅。作为下级军官必须争胜立功,但作为统筹全局的将帅应该力戒争一胜之功而贻误大局。因为侥幸而谋一胜之功,不如按兵不动,以坚忍而规划全局的胜利。人的习惯总是沉溺于安乐,当事情未发生之前,觉得没有可以忧虑的,耳目口体的欲求日益旺盛,而德存在术智却日渐消失,但入还没有感觉,麻木不仁。遇不如意事,见不如意人,这正是检验人平常的约制能力的时候。至于成败利害,对于我们而言必须明辨深思,因为上天不会给我们办法。

卷十四 品格篇

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才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闵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

【译文】

做人立志,应当有以全人类为同胞,并以他们的需要为奉献对象的胸襟度量,应当有精通事业,对内振兴民族,对外领先于世界,开创伟大业绩的雄心壮志。只有这样,才无愧于父母的生养恩情,不愧为世界上高尚的人。这样说来,值得忧虑的究竟是什么呢?这就是以自己不如舜帝、不如周公而忧虑,以自己不专修德行、不精通学业而忧虑。于是,便会忧虑社会腐败势力的顽固不化,忧虑外敌侵扰国家,忧虑坏人当道而优秀人才被排斥埋没,忧虑自己未能给平民百姓以恩惠帮助,这就是俗话说的忧国忧民,怜悯贫弱的品质。以上就是值得人们所忧虑的事情。与此相反,比如那一已的成败,一家的温饱,现实生活中的荣辱得失、名誉地位等等,真正有事业心的人是顾不上为这些事而忧虑费神的。

作大吏宜引天下之正人志士为手足腹心,作小官亦宜引一府一州一县之正人志士为耳目手足腹心。今日之廷臣与凡一切官吏,皆亡国之人与彼处耳。所以愿与彼处,不愿与师友处,何也?好谄佞、好柔媚、恶冷、恶淡、恶方严耳。方今天下大乱,人怀苟且之心,出范围之外,无过而问焉者。吾辈当立准绳,自为守之,并约同志共守之,无使吾心之贼,破吾心之墙子。

【译文】

居高位者应当把天下的正人志士作为手足腹心,做亲居的州县官也应该把一州一县的正人志士作为手足腹心。今天的所有军机大臣与官吏,都是一些亡国小人在包围着。大臣们之所以愿意与奸佞小人相处而不愿与师友在一起,道理在哪?是因为大臣们喜好阿谀奉承、喜好柔媚顺从之人,而厌烦冷淡、严正的君子的缘故。现今天下大乱,人人怀有苟且心理,越出正轨范围之外,但也没人过问管束了。我们应该立一个准绳,自己约束、遵守,并邀请志同道合的人共同遵守,切不可让私心破坏了规矩。当今天下大乱,人人都怀有苟且之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们应当立个标准,身体力行,并且联合志气相投的人共同遵守,千万不要让心中不好的想法,破坏了心中的堤防。

前以八德自勉日:勤、俭、刚、明、孝、信、谦、浑,近日于勤字不能实践,于谦浑二字尤觉相违,悚愧无已。勤、俭、刚、明四字,皆求诸己之事;孝、信、廉、浑四字,皆施诸人之事。孝以施诸上,信以施诸同列,谦以施诸下,浑则无处不宜。大约与人忿争,不可自求万全,处白人是非,不可过于武断。此浑字之最切于实用者耳!

【译文】

从前以八德来自我勉励。八德是:勤、俭、刚、明、孝、信、谦、浑。近日来,在“勤”这个字上不能踏实去做,对于“谦、浑”二字尤其觉着相违背了,恐惶惭愧,不能自止。“勤、俭、刚、明”四字都是求之于自己去做的事;“孝、信、谦、浑”四字都是施之于别人的事。“孝”用来施在父母等上辈人,“信”施用于同列,“谦”施用于下属,“浑”则不管什么事情都是适用的。如与别人产生纠纷争执,不可自认为什么事情自己全都对;辨别他人的是非,不可以过于武断,这是“浑”字的最切近于实用的地方。

卷十五 学养篇

读书之志,须以困勉之功,志大人之学。坐右为联语,以自箴云:“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予思朱子言,为学譬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慢火温之,将愈煮愈不熟矣。

【译文】

读书的志向在于,必须用刻苦勤勉的功夫,去了解品德高尚、志趣高远的先哲们留下的学问。我的座右铭是一幅对联,是自己所做:“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我想到朱熹说过做学问好比熬肉,先必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我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也是从悟境得来。偶尔用功,亦不过是兴趣来了而已。就好比未开锅的汤,用慢火温着,会愈煮愈不熟。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弟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余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

【译文】

我们只有增进道德、进修学业两件事靠得住。增进道德,就是孝悌仁义;进修学业就是诗文书法。这二件事由我自己把握,增进一尺我有一尺的收获,增进寸我有一寸的收获。今天增进一分德业,就像积累了一升谷米一样;明天增长一分学业,如同积蓄了一文钱,这二件事齐头并进,一起增长,如同家产越来越多一样。至于功名富贵,完全是命中注定,我们丝毫不能作主。

古来圣哲名儒之所以彪炳宇宙者,无非由于文学、事功。然文学则资质居其七分,人力不过三分。事功则运气居其七分,人力不过三分。惟是尽心养性,保全天之所以赋于我者。若五事则完其肃、义、哲、谋、圣之量。五伦则尽其亲、义、序、别、信之分。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足;充无穿窬之心则义足。此则人力主持可以自占七分。人生著力之处,当自占七分者,黾勉求之,而于仅占三分之文学、事功,则姑置为缓图焉。庶好名争胜之念可以少息,徇外为人之私可以日消乎?老年衰髦,百无一成。书此聊自警。

【译文】

自古以来圣哲名儒在宇宙间光彩焕发的原因,无非是在文学、事功两个方面有成就。然而文学,人的天资禀赋占它的七分,人的努力不过占三分;事功,则是运气占它的七分,人力也不过占三分。只有尽心养性,保全天赋予我的这部分才是最现实的。如果将肃、义、哲、谋、圣这五事尽量完备,将亲、义、序、别、信这五伦尽自己的情分,充满而没有想害人的心,那么就是仁足;充满而没有偷窃的心,那么就是义足。这些都是人可以把握得了的,可以自占七分。人生用力的地方,应当在这自占的七分,努力素求它,而对于仅占三分的文学、事功姑且搁置一下慢慢地实现它。也许这样好名争胜的思想就可以稍微少一些,使外表为人处世的自私行为可以逐日消除了吧?我到了年老发衰的时候,还百事没有一件成功,书写出这些,权当用来自我警戒。

卷十六 胸襟篇

有容德乃大,有忍事乃济。盖容则恕人,忍则耐事。一毫之拂,即勃然而怒;一事之违,即愤然而发;一善之长,即为炫暴;一言之誉,即为动容。皆无涵养之力,薄福之人也。昔人谓量随识长,闻事不喜不惊,乃可以当大事。

【译文】

涵养深有容量的人品德就高尚,遇事忍耐的人事情才能成功。这是因为,容量大就能原谅他人,有忍耐就会好事多磨。有一点不满意就勃然大怒;有一件小事违背自己的意愿就愤然发作;有一点优于他人的长处就向众人炫耀;听到一句赞颂的话就为之动容,这些都是没有涵养的表现,也只是小有福份的人啊。古人说器量随见识而增长,遇事不喜不惊,才可以担当大事业。

弟读邵子诗,领得恬淡冲融之趣,此自是襟怀长进处。自古圣贤豪杰、文人才士,其志事不同,而其豁达光明之胸大略相同。以诗言之,必先有豁达光明之识,而后有恬淡冲融之趣。如李白、韩愈、杜牧之则豁达处多,陶渊明、孟浩然、白香山则冲淡处多。杜、苏二公无美不备,而杜之五律最冲淡,苏之七古最豁达。邵尧夫虽非诗之正宗,而豁达、冲淡二者兼全。吾好读《庄子》,以其豁达足益人胸襟也。去年所讲生而美者,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一段,最为豁达。推之即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亦同此襟怀也。

【译文】

我读邵子的诗,领会了恬淡冲融的情趣,这自然是胸怀有长进的地方。自古以来的圣贤豪杰、文人才士,他们的志向不同,但他们豁达光明磊落的胸怀却基本相同。用诗来讲,必须首先具备豁达光明的见识,而后才能有恬淡冲融的情趣。例如李白、韩愈、杜牧的诗就有许多豁达之处,陶渊明、孟浩然、白香山则以冲淡诗居多。杜、苏二位的诗无美不备,而杜的五言律诗最为冲淡,苏的七言古诗最为豁达。邵尧夫虽然不是正宗诗人,但是豁达、冲淡兼而有之。我喜欢读《庄子》,其中的豁达足以使人的胸襟受益。去年所讲的生而美一段,仿佛知道,又仿佛不知道,好像听说又好像没听说一段,最为豁达。由此推论,7就连舜禹有天下而不与,也同样是这种襟怀。

有盖宽饶、诸葛丰之劲节,必兼有山巨源、谢安石之雅量,于是乎言足以兴,默足以容。否则,峣峣易缺,适足以取祸也。雅量虽由于性生,然亦恃学力以养之,惟以圣贤律己,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度量闳深矣。

【译文】

有盖宽饶、诸葛丰的宽宏大量,同时兼有山巨源、谢安石的雅量,才能与他谈话足以让高兴,与他沉默也足以取得谅解。否则,高峻不可攀,都足以自取祸端啊。雅量虽由于人的秉性所产生,但也依靠学力以培养。这方面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用圣贤来严格要求自己,修养深厚而不责备菲薄别人,那么度量胸襟就,日加广大了。

卷十七 机缘篇

于往年未了之事概无甚愧悔,可东可西,可生可死,襟怀甚觉坦然,吾弟尽可放心。行事则不激不随,处位则可高可卑,上下大小,无人不翕然悦服。因而凡事皆不拂意,而官阶亦由之而晋。或者前数年抑塞之气,至是将畅然大舒乎?《易》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我弟若常常履信思顺,如此名位岂可限量?

【译文】

我对于往年未了之事已无甚愧悔了,可东可西,可生可死,襟怀甚觉坦然,我弟尽可以放心。行事不激进不随波,处位可高可卑,上下大小,无入不全然悦服。因此凡事无不如意,而官阶也因此得以晋升。或许前几年抑闷堵塞之气,至今将畅然舒畅了吗?《易》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我弟如能常常履信思顺,那功名岂可限量?

贤达之起,其初类有非常之撼顿,颠蹶战兢,仅而得全,疢疾生其德术,荼蘖坚其筋骨,是故安而思危,乐而不荒。道微俗薄,举世方尚中庸之说,闻激烈之行,则訾其过中,或以罔济尼之,其果不济,则大快奸者之口,夫忠臣孝子,岂必一一求有济哉!势穷计迫,义无反顾,效死而已矣!其济,天也,不济,于吾心无憾焉耳。

【译文】

自古以来,有贤德、声望的人,刚开始的时候,大多数都经历了许多磨难,在艰难困苦中增长了自己的才识。患难使他们有了崇高的品德和渊博的学识,艰苦的环境使他们更加坚强。因此,能够居安思危,欢乐而不荒婬。世道衰微,风俗又不淳朴,一般的入,都崇尚“中庸”之道。听说谁有激烈的行动,便诋毁说太过了,有的以不能成功的借口加以阻止。如果真的没有成功,则奸诈的小人就会说,果然不出他的预料。其实,作为忠臣、孝子,何必要求每件事都会成功呢?形势所迫,义无返顾,为国家贡献出自己的一切罢了。事情成功了,可见是天命如此。失败了,自己的心头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每当盘根错节,掣肘违心之会,益叹民情之易与,而信王道之可行。抚躬内疚,窃恨世不我负,我自负世。然则无可逭,何敢以自弃者弃人。凡分所当为者,勉而行之,以求尽夫力之所能至焉。庄子有言:“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可奈何。”假如目下武汉江西倏有大变,是虽知之而无可奈何者也。假如吾辈三日不汗,溘先朝露,是虽知之而无可奈何者也。愿于人力所能为者则略加思虑,于天命之无可奈何者则冥然不顾。

【译文】

每当诸事缠绕、盘根错节时,又逢诸事受到干涉,只能委屈求全的情况发生,我便更加慨叹民情是很重要的,坚信王道能够行得通。我反躬自问,为时机不负我,而我有负机缘感到内疚。过去的事已无可挽回,我又岂能自暴自弃呢!凡应当作的,一定竭尽全力去尝试,以尽人力所能来挽回天心。庄子曾说:对于命运的事情最好不要知道,知道也没有办法改变”。像眼下武汉、江西突然有变,也是知道但又无可奈何的事。愿于人力所能做到的略加思虑,对于天命中无可奈何的就要置之不理。

卷十八 笃行篇

一凡发一谋,举一事,必有风波磨折,必有浮议摇撼。从前水师之设,创议于江忠烈公(江忠源);安庆之围,创议于胡文忠公(胡林翼)。其后本部堂办水师,一败于靖江,再败于湖口,将弁皆愿去水而就陆,坚忍维持而后再振;安庆未合围之际,祁门危急,黄德糜烂,群议撤安庆之围,援彼二处,坚忍力争而后有济。至金陵百里之城,孤军合围,群议皆恐蹈和()、张(国梁)之覆辙,即本部堂亦不以为然,厥后坚忍支撑,竟以地道成功。

【译文】

凡实施一项谋略,办一件事情,一定不会一帆风顺,一定会有世人的议论。从前建立海军,首先提议的是江忠源;安庆之围一事,提议的是胡林翼。在那以后,我办理海军,第一次败在靖江,第二次败在湖口,将士们都愿放弃水战而去陆战,坚忍维持之后再求振发;安庆没有合围的时候,祁门、黄德那里也危急,大家建议撤安庆之围,救援那两处,坚忍力争之后才有所改变大家的意见。孤军合围金陵这一百里之城时,大家的议论都是惟恐重蹈和春、张国浊的覆辙,反对这一做法唯有本人不以为然,其后坚忍支撑,终于用挖地道的战术取得了成功。

游心如老庄之虚静,治身如禹墨之勤生,齐民如管商之严整,而持之以不自是之心。虚心实做,庶几乎道矣。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自入局,挺膺负责,乃有成事之可冀。若恐天意难凭,而广许神愿;若恐人谋未臧,而多方设法,皆无识者之所为。

【译文】

心的悠闲像老子庄子那样的虚静,身体的运动像大禹墨翟那样勤劳,百姓的治理象管仲商鞅那样的严整,同时保持一种不自是的心态。心灵虚静,做事笃实,没多久就可以成道了。天下的事情在局外呐喊议论是没什么好处,必须亲自深入实践,担当敢为,才有成事的希望。如果害怕天意难以凭信,而多次向神许愿;如果担心岛已的谋划不成功,而临时抱佛脚,想方设法这都是识见不明的人所做的事。

近世乾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戴东源之流,钻研诂训,本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审机审势,犹在其后,第一先贵审力。审力者,知己知彼之切实工夫也。目前之患在内乱,长久之患在西人,购买外洋船炮则为今日救时之第一要务。

【译文】

近代乾隆、嘉庆之际,名学士们所研习的学问十分浩瀚广博。惠栋、戴震之辈,钻研文字考证之学,依据河间献王的实事求是的宗旨,轻视宋代先贤的空洞。人们所说的事,难道不就是实在的物吗?人们所说的是,难道不就是事物的机理吗?实事求是,不就是朱熹所说的根据事物来探究它的内在规律吗?审察时机和形势,仍然是第二位的,第一位的最重要的是客观估计自己的实力。所谓审力,就是知己知彼的切实工夫。眼前的祸患在于内乱,长远的忧患在于西洋人,因此,买入西洋船炮是今天拯救时局的第一要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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